建國元勳的紳士品格與其他(下):我們的共和國走向何方?

蕭育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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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以建國元勳為主角編寫一齣舞台劇,潘恩應該是第一位登場的角色,他激昂但淺顯的文字鼓舞了美洲人民,他堅持基進的民主共和與溫和的菁英共和兩種路線不可能妥協,如果此一理念之爭是美國建國初期的政爭主調,那麼,這齣獨立建國舞台劇,有一個再高明的編劇都寫不出來的結局。

1826年7月4日,高齡九十歲的亞當斯去世,彌留之際他碎語著「還有傑佛遜,傑佛遜還在」。在他們晚年的通信中,亞當斯將他們的革命事業稱為「人間轉瞬即逝的榮耀」,而傑佛遜會是他們獨立建國兄弟會最後一個上床睡覺的人,因此,他風趣地提醒傑佛遜,記得把壁爐裡的火熄滅。而就在前一天,身在維吉尼亞,與亞當斯所在的新英格蘭鎮南北兩極的傑佛遜正陷入昏迷,他不斷追問旁人是否已經7月4日了?

1826年,距離1776年他們攜手共建共和國,已經過去了五十年,「五十年」這個計數單位在建國元勳彼此通信中頻繁可見,大多是擔憂這個新生的共和國撐不過五十年頭;7月4日是美洲人民用〈獨立宣言〉向全世界宣告獨立的紀念日,這份宣言的主筆者是傑佛遜,但與善於營造公眾形象的富蘭克林、在傳記中詳細記述自己軍事偉業的華盛頓、以及不吝誇耀自己在約克鎮剿滅英軍的漢彌爾頓相比,傑佛遜對於這項主筆功績向來三緘其口,除了個性使然以外,某種程度上可能也是出於對亞當斯的敬重,亞當斯始終認為獨立宣言只是5月15日大陸會議決議的衍生文件,而這項決議是由他提案。

美國獨立宣言。圖片來源:美聯社/達志影像

共和國走向何方?傑佛遜、麥迪遜與漢彌爾頓

在建國元勳中,傑佛遜的理念最接近先行者潘恩,他們都相信人天的道德感與社會共同體意識可以取代絕大部分的國家權威,傑佛遜理想的「共和帝國」建立在特別適宜於美洲大陸的農耕共同體基礎上,據此形成與歐洲人民之間的和平貿易。傑佛遜反對把美國打造成歐陸式的「現代」大國,這會讓美洲人民陷入戰爭與暴政的惡性循環,在他眼中,華盛頓與漢彌爾頓互為表裡的現代化路線正在背離獨立建國的理念。

漢彌爾頓將伯爾視為共和國的敵人,而傑佛遜則是他個人的政治對手。

他們對於共和國的願景截然不同,傑佛遜相信基進民主的共和理念,將普選的民主與個人權利視為共和國至高無上的成就,漢彌爾頓則堅持,民族國家必須強大可靠,否則自由、權利與民主都是空話。傑佛遜將權利法案視為建國理念,而漢彌爾頓則不置可否,多少將之視為安撫反聯邦派的政治協商產物。

據說漢彌爾頓有次到傑佛遜家裡作客,問起他家中懸掛的三幅肖像,傑佛遜說洛克、牛頓與培根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人,漢彌爾頓的回應是凱撒才是最偉大的人。

把新生的共和國打造成一個具有完整稅收能力,以商業與製造業作為經濟支撐,擁有強大軍事力量的現代化國家,是漢彌爾頓的畢生理念,他堅拒傑佛遜「最好的政府管最少」的政治理念,「聯邦」只是其事業的開頭。傑佛遜極力反對漢彌爾頓成立國家銀行的提議,他主張「我們的憲法為和平而建,不為戰爭做準備」,在他眼中,增加稅收、擴大官僚機構以及因此衍生的債務赤字問題,都只會讓共和國重蹈歐陸君主國覆轍。

傑佛遜與漢彌爾頓對於「帝國擴張」有志一同,理念而非武力才是帝國擴張的基礎,但想像截然不同。傑佛遜想像的是美洲農耕產業在地化,通過和平貿易所形成的民主共同體,「美國」只是一個模範;漢彌爾頓堅定主張大陸軍計畫,亞當斯對此深表疑慮,他將漢彌爾頓「法軍可能登陸美洲」的警告譏為違反星球運行規律,亞當斯更偏好建立自衛性質的海軍,但漢彌爾頓的建軍計畫不只為了美國,他心中有一個十字軍式的宏景:美國陸軍挺進墨西哥與秘魯,解救被法國人與西班牙人奴役的美洲人民。

建國元勳對於抗衡歐洲有共識,異議在於如何做。傑佛遜堅持美國要成為另一種國家的典範,成為世界民族新的理念領頭羊,漢彌爾頓堅持美國必須比歐陸國家更強大,才有能力將歐洲列強勢力從美洲排除。

傑佛遜與漢彌爾頓經常被視為當前民主黨與共和黨的神主牌。可是,傑佛遜理想中的社會基礎,對於政府的理念,更接近於共和黨;而漢彌爾頓的十字軍理念,更多成就在威爾遜與羅斯福等民主黨籍的總統手中。

對於是否建立國家銀行,傑佛遜與漢彌爾頓的衝突上升到了憲政層次。傑佛遜認為此案有違憲之嫌,憲法並未明文授予聯邦政府此等權力,因此,這是保留給各州的權力,對傑佛遜來說,不能越過專為政府權力所劃定的界限,哪怕只有一步,結果都是政府將擁有無限權力。漢彌爾頓的憲政法理是政府的權力就其性質來說都是至高無上的,也就是使用一切必要且正當的手段,而這些手段不會被憲法明文的限制所排除。

書名:《國父的真相》
作者:高登.伍德(Gordon S. Wood)
出版社:八旗
出版時間:2022年6月

我們不都是休姆的信徒嗎?麥迪遜與漢彌爾頓

漢彌爾頓一直都很清楚傑佛遜與他在政治理念上無法調和。在1796年的總統選舉中,漢彌爾頓傾盡全力阻擋傑佛遜,他以弗基翁(Phocion)為筆名,連續發表25篇文章,全方面攻擊傑佛遜,指控他在國家三個緊要時刻都拋棄國家躲回家裡,並指責他一直想方設法將美國捲入與英國的爭執中,更是法國大革命恐怖與殘酷的擁護者,而這些指控都還不及表裡不一的啟蒙主義者以及「種族主義者」來得尖銳。弗基翁古希臘雅典城邦的軍事家,致力於雅典之於馬其頓的城邦獨立地位,並因倡議民主制度而被處決,這個筆名堪稱漢彌爾頓的自況。

但讓漢彌爾頓無法理解的是,曾經與他在費城會議上比肩攜手,以羅馬執政官普布利烏(Publius)為共同筆名捍衛聯邦政府之必要的麥迪遜,竟沒有與他同一陣線。

在建國元勳當中,傑佛遜與麥迪遜堪稱天造地設的一對。傑佛遜是構想宏遠的戰略家,而麥迪遜則是手法細緻靈活的戰術執行者,麥迪遜在信中也向傑佛遜坦承「我會一直心甘情願聽從你的命令」。然而,即便如此,他們在具體政治事務的異議依然不容忽視,主因還是傑佛遜浪漫的政治理念。對於建國初期的謝司起義,華盛頓力主鎮壓,而麥迪遜也直斥叛國,只有傑佛遜漫不經心地說「偶爾來一場暴亂可以淨化空氣」,「愛國者與專制者的鮮血讓自由之樹長青」;傑佛遜相信過去的世代不能束縛當前的世代,每個世代都應該擁有掌握自己世代命運的絕對權力,因此每一代人制訂的法律大概都只能延續二十年,然而,麥迪遜本人卻戮力於構思可以永世穩定運作的憲法架構,正如伍德所說,「審慎與冷峻」的麥迪遜「比傑佛遜更願意接受現狀」,「對烏托邦式方案抱持懷疑態度」。

正因如此,加上在費城會議上的共事經驗,讓漢彌爾頓始終認為麥迪遜會是他的盟友。

為了建立他的強大聯邦政府理想,漢彌爾頓推出聯邦接管與整合各州債務,發行聯邦債券的計畫。其他建國元勳很難理解漢彌爾頓先進的金融理念,即便他的政治庇護者華盛頓也不甚理解,傑佛遜與亞當斯都把信貸當成低等的詐欺把戲,漢彌爾頓相當為難,時代的先知很難跟鄉巴佬解釋。

對於侵犯各州主權的質疑,漢彌爾頓認為,只有合併各州債務,才能讓聯邦政府具有調動社會資源的能力,而這是為了共和國所有人民的利益,但傑佛遜與亞當斯根從他們的歐洲經驗固執認定,債務是為了戰爭,是所有政府腐化根源,亞當斯甚至直斥漢彌爾頓想做「美國的拿破崙」。即便其他人不懂,但同樣相信聯邦政府之必要,同樣鼓吹過聯邦接管州債務的麥迪遜,一定能理解漢彌爾頓的用心。

然而,漢彌爾頓失望了。儘管麥迪遜曾經支持聯邦接手州債務,但那與建立一個全國性的金融信貸體系是兩回事,正如伍德所說,這涉及麥迪遜在聯邦政府成立之後才逐漸顯露了,他對國家政府的特殊構想:一個類似於法官式的中立仲裁者,華盛頓與漢彌爾頓正在打造的聯邦,與之背道而馳。對漢彌爾頓來說,債務整頓計畫不過是從邦聯到聯邦,必然的下一步;而對麥迪遜來說,與傑佛遜立場一致,債務接管不是單純的經濟問題,而是涉及權力、控制與獨立的政治問題,集權式的財政國家從來都不是聯邦的下一個階段。

在漢彌爾頓提交給國會的〈關於公共信用的報告〉中,他刻意以英國效益主義哲人休姆(David Hume)的經濟增長論述為基調,麥迪遜對休姆的景仰人盡皆知,漢彌爾頓此舉隱然透露了他對老戰友的不解,也是帶著幾分不甘的召喚:我們不都是休姆的信徒嗎?

屬於哲人的真摯友誼:亞當斯與傑佛遜

某種程度上,漢彌爾頓與麥迪遜是建國元勳中最具現代意識的兩人。從後見之明來看,傑佛遜農耕共同體式的共和理念幾近烏托邦,很難想像如果不是漢彌爾頓主導了共和國初生時期的國家走向,今天的美國會是什麼模樣;麥迪遜的憲政構想改造了美洲人民的代表理念,後來的我們更接受職能權力的三分,所有的政府機構都是人民的代表,而不是一、少數與多數混合的古典憲政理念。

建國元勳之間,可以大致用看待光榮革命遺產的不同態度做簡單分類,一邊更珍視美洲革命時代意義的潘恩、富蘭克林與傑佛遜,麥迪遜可以視為雙方的交集,他以穩健的憲政構想保留了光榮革命的遺產,同時不讓這個美洲新體制變成無法運作的烏托邦。而亞當斯恐怕就是另一邊那個最堅持英國革命理念的人。

在建國元勳中,亞當斯的出身最為「紳士」,但在待人處世上,他可以說是最不像紳士的一人。亞當斯對人的批評露骨直接,他看不起漢彌爾頓的出身,說他是「一個蘇格蘭小販乳臭未乾的私生子」,潘恩在他眼中是「豬狗交配的雜種」,而富蘭克林則是「聰明的騙子」。

亞當斯的性格與傑佛遜南轅北轍,從他們的書信風格可見一般。傑佛遜性格陰沉,不喜衝突,他的文字傾向以迂迴繁複的方向試探對方,亞當斯說他像是活在影子中的人;而亞當斯鬥性十足,喜歡以直球對決的方式直逼問題核心。傑佛遜經常言不由衷地主張人與人之間的友情,不受理念衝突干擾,他以此特別提醒亞當斯,但亞當斯卻覺得這是欲蓋彌彰,就傑佛遜所說的理念問題,亞當斯回信稱「我倒是不知道,你所謂最好的政府形式是哪一種。在我們的嚴肅交談中,我想不起來哪一次涉及政府形式問題了」,亞當斯的好鬥風格,與傑佛遜的慎微風格形成強烈對比。

亞當斯對於政治事業的理解是老派的:他相信所有的共和國都苦於權貴與人民彼此之間的欲望鬥爭與衝突,而君主原則是平衡衝突的唯一方法,這也是他對於自己總統職位的理解;他相信如果可以建立個人信任與友誼關係,那麼政治與意識形態上的分歧是次要的,他是怎麼看待傑佛遜的。亞當斯與華盛頓是建國元勳中最排斥黨派意識的兩人,亞當斯在當選總統後,力邀副總統傑佛遜帶著他的共和派黨人加入新政府,傑佛遜在麥迪遜的建議下拒絕了。

亞當斯的老派風範讓他無法處理聯邦派與共和派之間的意識形態衝突,他對英國古憲法理念的真心信仰與執著,讓他在建國元勳中顯得格格不入。這一切都讓他看起來像是初生共和國的局外人。

傑佛遜與亞當斯是建國元勳中最為奇特的一組,兩人性格殊異,政治理念與信仰完全無法調和,1800年的憲政危機曾經讓兩人徹底決裂。但相較於華盛頓(及其遺孀)終生不再與傑佛遜往來,晚年的亞當斯與傑佛遜恢復了通信。

兩人性格所反映的文字風格基本不變,但慎微的傑佛遜開始更願意向亞當斯坦露他的心緒,亞當斯依舊熱烈、奔放與好辯,但不再那麼咄咄逼人,開始出現諸如「時年89歲,依然太胖,怕是活不久了」這樣的調皮字句。關於這兩人的交流,一個經典的意象是傑佛遜筆直挺立,雙臂在胸前交叉,而亞當斯則在他面前來回踱步滔滔不絕,偶爾停下來抓住傑佛遜的衣領。傑佛遜曾經在信中難得直接地挖苦亞當斯,他那話講一講就面紅耳赤越來越大聲的樣子真是到老都不變,隔著信件就能感受到,而這讓進入遲暮之年的傑佛遜倍感懷念。亞當斯這次欣然悅納了老友的挖苦,以及傑佛遜那難得表露的真情。

從晚年和解並恢復通信後,亞當斯與傑佛遜在14年間互相寫了158封信。內容有應該怎麼看待美洲新用語的時事議題,意外的是他們兩人對於應該讓美洲英語不再受英國的蠻橫控制頗有共識;有傑佛遜對於人不應該耽溺於悲傷的哀嘆,毫不意外,後來他收到了亞當斯論述「悲傷的益處與濫用」的長篇大論回信;當然也有他們終生都不會有共識的議題:美洲到底存不存在一個貴族階層?共和國的治理到底需不需要一個貴族階層。

亞當斯與傑佛遜是建國元勳最具哲人氣質的兩人,這是他們終究能超越性格與政治理念歧異,而自由坦然交流的主因,他們的友誼是建國元勳的所有故事中,最知性,最具啟蒙品格的一個章節。

亞當斯與傑佛遜,這對最具哲人風範,卻又處處針鋒相對的建國元勳,在建國五十年後的獨立紀念日這天,心臟幾乎同時停止跳動。

除了造物主,沒有人可以編寫出這麼意味深遠的收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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