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法蘭西失落的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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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遺緒

距離1870年至1871年造成阿爾薩斯-洛林地區緣由的法德戰爭,到現在至少已經過了五個世代。從1918年起,阿爾薩斯-洛林地區和帝國領地都已消失。這段時間究竟留下一些什麼?在歷經數個世代交替後,即使有這麼多的人都討厭和拒絕再聽見,人們卻依舊可以觀察到,至今仍然存在「阿爾薩斯-洛林地區」這個稱呼。為什麼?又有哪些意義?為什麼這個稱呼還會不時地出現?

法、德關係的收尾

從1870年至1918年三個世代間,阿爾薩斯-洛林地區一直是法、德對立的基本緣由。到了1918年,德國人都不懂為什麼他們要放棄一塊贏來的土地,他們不過是想要那塊因為時代不幸而分離的土地,重新回到德意志的懷抱。在他們看來,法國人不能又不願放棄「失落的行省」。然而,無論居民對這塊土地擁有的永久國籍歸屬權,這塊土地都已經從法國分離。但是因為居住在這塊土地上的人民,仍有的國籍歸屬感及其他一些原因,法國人拒絕承認1871年的既成事實是最終結果。

弔詭的是,希特勒造成的事實兼併,重新讓阿爾薩斯-洛林問題浮現後,卻加速讓這個問題走向最終定案。1940年7月,在與1871年全然不同的背景下,這兩個行省在兩國沒有簽訂任何協議下由德國兼併。重新回到德國,表面上像是最後的定局,但是能持續下去嗎?答案在於,納粹德國在這場他們期待並開啟的戰爭中能否具有取勝的能力。我們都知道德國和德國人最後的結局。1944年底與1945年初,阿爾薩斯-洛林地區光復,並重新回到法國的懷抱。與第一次相比,第二次兼併雖然顯得異常短暫,但是這次卻留下兩個重要又一直持續的後果:第一個是在兩次世界大戰間,讓雅各賓共和政府左支右絀的自治運動不復存在,特別是對阿爾薩斯。被納粹德國兼併承受的創傷,讓阿爾薩斯和洛林人在面對不同於法國的德國國籍歸屬態度更為清楚。在德國人看來,全面戰敗、兩國間的德國領土被分割、納粹政權犯下違反人道罪的道德責任,都讓這些對領土的索求從此付諸東流。在總理孔拉德.阿德諾耶(Konrad Adenauer)領導下剛起步的德意志聯邦共和國,希望成為西方陣營的一分子,並與法國和解,而這兩項目標要靠著對1815年邊界的重新默認來完成。薩爾回歸德國,結束兩國之間最後一項爭執。1950年5月,由摩澤人舒曼推動的歐洲重建工作開始,阿爾薩斯議會和民眾也一致支持,法、德關係展開新的一頁。第一個歐洲組織歐洲理事會設在史特拉斯堡,阿爾薩斯-洛林地區問題從此以後就屬於歷史。

阿爾薩斯和摩澤間關係

阿爾薩斯的兩個省與摩澤省的重新結合,讓洛林和阿爾薩斯間關係有了新的方向,但這些方向有的被接受,有的被排拒。

1871年,史特拉斯堡成為帝國領地首府,德國人和德國政府把主要工作放在阿爾薩斯,而非洛林,稍晚才發現不對,這也是在中下級官員裡,大多數人都出自阿爾薩斯的原因。洛林人行事一直要看史特拉斯堡的眼色,同時也在設法保留相對於阿爾薩斯的自我定位,其中一項證明就是堅持要有洛林政黨的存在。軍事方面則是一個例外,因為洛林的摩澤占據重要的戰略地位,是西邊的邊境屏障著德意志帝國,不受有如復仇者般的法國進行報復。

回歸法國後,摩澤人期望他們不再受史特拉斯堡或是阿爾薩斯人的指示做事,但仍然持續維持和兩者的關係,共同對付因為他們曾經被兼併,而令法國人對他們產生的一視同仁觀點。第二次兼併雖然讓德國方面不再使用阿爾薩斯-洛林地區的稱呼,但是法國人因為尚未找到可以用的詞彙,所以還在使用阿爾薩斯-洛林地區的名稱。1945年,重新列入法國省級單位,與當地恢復1939年時擁有的地區法規,這兩件事情同時發生。那些地區法規在納粹統治時,大部分遭到停用,為了爭取重新實施這些法規,需要維繫摩澤和阿爾薩斯間,以及梅斯和史特拉斯堡間的合作。一個由阿爾薩斯和摩澤議員在國民議會裡組成的非正式團體,偶爾在共同議題出現時,就會聚集在一起進行論辯,人們可以在政治人物的文件資料裡找到一些蛛絲馬跡。舉例來說,當被視為「德國佬」,甚至是「德國官員」,以及被大批人羞辱的舒曼,被提名為總理時,時任國民議會議員及梅斯市長的雷蒙.孟冬(Raymond Mondon)曾以代表阿爾薩斯和洛林議員之名,對舒曼表達這些同僚的支持。

在1960年設立大區,摩澤也歸入洛林大區。摩澤和阿爾薩斯在大區劃分後漸行漸遠。摩澤和洛林的另外三個省的逐漸靠攏,留下一些歷史影響,就是南錫和梅斯間的關係。1947年,由於舒曼的緣故,梅斯和摩澤派駐「專務總督察長(Inspecteur général de l’administration en mission extraordinaire,簡稱IGAME),該總督察長被賦予高出摩澤與另外三省的督導地位。照理來說,這個情況對將大區政府設在梅斯是有利的。1969年,在一場情緒化的危機期間,梅斯成為洛林大區的首府。1970年初,薩爾堡議員暨市長,並在喬治.龐畢度(Georges Pompidou)總統任內擔任總理,且家庭也是出自阿爾薩斯的皮耶.梅斯梅(Pierre Messmer)推動下,形成一些決定,這些決定主要在兩個領域裡撤除阿爾薩斯對洛林的監管:1972年成立南錫-梅斯學區,以及1973年在梅斯設置上訴法庭,取消科瑪法院掌理梅斯訴訟的審判庭。從1969年起開始籌組梅斯大學(即如今的保羅-魏蘭大學〔Université Paul-Verlaine〕),讓這個有著悠久歷史的城市,能擁有一個以往所不曾有過的面貌。

而對於阿爾薩斯-洛林地區舊日時光的懷想仍會不時出現,尤其是阿爾薩斯。例如,史特拉斯堡的地理學家艾蒂安.朱利亞(Étienne Juilliard)曾自問:「是不是應該重新恢復原來阿爾薩斯-洛林地區那塊地域?當時那塊地域是被強制結合在一起,經過三十年後,結果卻好像滿合理的……」他的答案很明確:「如果這件事合理,則在政治上難以想像。」四分之一個世紀以來,洛林大區和阿爾薩斯大區已經有了讓彼此都滿意的協作方式,一點都不需要再次合併在一起。在純屬於法國的各種爭論中,時事頭條重新出現一個老議題,就是有關一些大區規模太小的問題。為了能讓更大的土地面積結合在一起,就像是德國的大型邦一樣,有人就建議做一些整合,像是把阿爾薩斯和洛林合併。有些人甚至還想要有一塊東部的大型區,納入香檳-亞丁(Champagne-Ardenne)、方許-康提(Franche-Comté)和勃艮地(Bourgogne)。2007年8月,讓-皮耶.哈發漢(Jean-Pierre Raffarin)放出一顆試探性的氣球:「應該把我們大區的數目減半,讓各大區的力量加倍。」他建議「把阿爾薩斯和洛林合併起來」,這個說法激起這兩個大區負責人的憤怒,洛林大區的負責人讓-皮耶.馬瑟黑(Jean-Pierre Masseret)甚至罵道:「又一個哈發漢式的廢話!」2009年3月由愛德華.巴拉杜(Édouard Balladur)擔任主席的委員會,提出一份關於領土規劃改革的報告。在諸多建議中,也構思出包括合併阿爾薩斯和洛林在內相關減少大區數量的提議。這項建議引發新一波抗議行動……更何況那些當事人並未要求合併這件事!一位南錫學法律的學生在臉書(Facebook)上建立一個粉絲專頁,2009年4月初就有2萬8,000多人在上面發表意見,大部分都抱持著否定的態度。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沒有任何一個意見是關於要恢復以前德國兼併時期的阿爾薩斯-洛林地區,就是只劃入三個省。這次領土重劃納入六個省:兩個阿爾薩斯省和四個洛林省。想想以後會是誰占優勢?阿爾薩斯或洛林?史特拉斯堡會自認就此成為大區首府嗎?當將來發展成新的群體時,史特拉斯堡還能維持是眾望所歸嗎?現在這都還是學院裡的假想課題而已……

讓歷史學者感到驚訝的是,阿爾薩斯和洛林之間一直進行的交流與往來。可以舉一個涉及三方面的有趣例子:費斯特,這位阿爾薩斯人出身貝布勒南,後來成為南錫大學的中世紀歷史教授,而且是對這座公爵城市歷史最了解的學者。費斯特的名氣自然將他送往索邦大學任教。1919年,在費斯特的要求下,他被轉調到剛剛回歸法國的史特拉斯堡大學,接著又被任命為史特拉斯堡學區區長。在史特拉斯堡大學和南錫大學彼此協助下,成立梅斯大學。這些交流在21世紀的前十年間仍然相繼進行,更或許彼此相互推動。新任的南錫市政檔案館主任也來自史特拉斯堡。最後在平面媒體方面,近年來在阿爾薩斯和洛林的法國互助信貸銀行(Crédit mutuel)推動下,進行一些改組。由於互助信貸銀行的支持,南錫的《東部共和報》(L’Est Républicain)取得《阿爾薩斯最新消息》的控制權。《阿爾薩斯最新消息》旗下的「閃藍」(Nuée Bleue)出版社,如今出版好幾本關於洛林與南錫的作品。《東部共和報》與聯合東部及法國許多地區——甚至有里昂和格諾布勒(Grenoble)——報紙的EBRA集團有部分資本,目前由互助信貸銀行掌握。2007年,創辦《共和洛林報》(Républicain Lorrain)的普爾-德蒙吉(Puhl-Demange)家族,將這份在梅斯和摩澤具有代表性的報紙賣給互助信貸銀行。互助信貸銀行今後就掌握整個大東部地區的日報發行。

對第一次兼併所得經驗的再認識

在「失落的行省」回歸後超過九十年,曾於德意志帝國時期生活的最後一個世代也不復存在。隨著時間和一個又一個世代的流逝,對這段時期遺留事物有好感的居民,對這段時期有了還算是正面的看法。是對什麼事物?為什麼會出現這種重新的評價?

回復以前包括下萊茵、上萊茵和摩澤三省的地域範圍,不會是還值得討論的議題,那些要重建1870年以前省分的文書計畫都已形同具文。在法規方面,從1985年起,後續形成的地方法規已經由設在史特拉斯堡的阿爾薩斯及摩澤地方法規研究所(l’Institut de droit local alsacien et mosellan)負責管理,其應用範圍也隨著情況演變而不斷縮減,包括許多方面。

最重要的是,對相關合法教派的宗教制度方面,因為政教分離政策並未被引進阿爾薩斯和摩澤。1801年的宗教協議和條文一直有效實施:主教任命、教士薪津由國家支付等等。路德教派也跟著納入這個1802年頒布實施的體制,並在1919年進入法國新教聯合會。政教分離並未引進公立學校中,小學至少在法令上仍由神職人員管理並開放宗教課程。要改變這種情況的意圖都以失敗告終,像是赫里歐在1924年就曾嘗試,卻胎死腹中;居伊.摩勒(Guy Mollet)內閣時的法國政府,在1956年至1957年曾著手安排一次與教宗的祕密談判,但臨時改變主意。而在法令上存在,並不表示就和社會與文化的實際情形一致:情況的演變大步向世俗化邁進,造成事實上的政教分離。

另外,還有一些地方法令是關於狩獵和公司協會的規定。在三個省實施的公證人制度與法國「內地」也有些不同。他們和其他地方的同僚一樣,都享有執業數額限制(numerus clausus)(165人)與職業壟斷。然而,要在一家事務所經過八至十年實習,才能取得行業推薦,期間所花費用不會有任何財務補償。在三個省的這些公證人製作制式文書,不做借貸也不代銷地產,這樣一來就不會和他們在「內地」的同僚一樣,被業務連累到人手不足。他們可以為個人和企業提供一些自己有資格提供的法律建議,也可以從事某些像是不動產法拍、擔任拍賣估價員、執行判決分配及地產公告等工作。

遺留給社會的影響不是地方法規,地方法規是居民最不關心的事。最重要的是,三個省的社會保險制度,比起一般性的社會保險多保留一定數量更好的特點:更好的牙科與視力矯正補助退款、更高的退休金,還要加上對這項特別制度所需財務平衡的維持,那是一筆不小的花費。義務社會救助則交由各市鎮處理,這也說明各地實施方式和金額都不一樣的原因,經常可以聽到鄰近各省有聲音在抱怨這些回歸省享有的特權安排。最後還應該提到,從德國兼併時期開始,耶穌受難日和耶誕節隔日(聖艾蒂安節)在這三個省中一直都是假日。

那段時期遺留的城市規劃與紀念性建築,仍然是今天走訪阿爾薩斯和洛林的其他法國人與外國遊客參觀最多的地方。那些地方包括德治時期的城區,以及這段時期興建的許多公共建築和教堂。在經過長時間的忽視,甚至是鄙棄後,配合對文化遺產的重視,這些建築得到重建、復原。特別是在梅斯,整理「帝國區」與有紀念性的新羅曼式(néo-romane) 18車站等地。由德國皇帝威廉二世下令重建的國王城堡,在近期成為阿爾薩斯地區的資產,還有曾經在整個兼併時期和兩次世界大戰期間,成為法國期待象徵的史特拉斯堡大教堂,也是阿爾薩斯受到最多人參觀的標誌性建築。

就如同大家剛剛看到的,第一次德占期間留下的事物,如今在阿爾薩斯和摩澤人眼中還算是相當正面的遺產。他們不會因為硬要像「內地」法國一樣,而削足適履地丟棄這些東西。他們還為自己保留兩個假日:耶穌受難日和耶誕節隔天。這段歷史帶來的承載,成為他們資產與認同的一部分。

作者為南錫第二大學當代歷史名譽教授,研究主題為地方歷史(19世紀—20世紀)、法國、法德關係及國際關係。著作有《兼併下的洛林,1870-1918》(La Lorraine annexée, 1870-1918)、《1870年戰爭》(La Guerre de 70)、《雷蒙.普恩加萊》(Raymond Poincaré)、《歐洲的萌生》(L’Invention de l’Europe),以及《羅勃.舒曼》等。主編南錫版的《歷史一千年》(1000 ans d’histoire),並撰寫其中的第六章和第九章。


書名《法蘭西失落的國土》
作者:方斯瓦.羅德(François Roth,1936-2016)
出版社:聯經
出版時間:2023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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