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的緣會—送別焜霖堂哥

廖玉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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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邂逅蔡焜霖前輩是在多年前一次偶然的閱讀裡,是一篇刊載於《聯副》題為〈青春的墓碑〉的文章,內容寫他在台中一中高中畢業後進入鎮公所打工,因唸書時參與讀書會,被誣指涉及參加叛亂組織,成為第一批送到綠島服刑的政治犯,共服刑十年。看完後,激動莫名。外子才告知,這位因閱讀肇禍的男子是他的堂哥。那樣的年代,可以因為愛國、愛讀書而慘遭罪名羅織,真是荒謬又殘酷至極的事。

蔡焜霖先生。圖片來源:廖玉蕙提供

兩家親緣未曾減

有關堂哥出獄後的事業打拚和為白色恐怖受難者奔走的種種,已經廣為人知,我不在此贅述。基於對焜霖兄的敬愛與好奇,我曾向外子探問兩房親戚的互動狀況。焜霖堂哥有個弟弟叫焜璋,一度曾考慮過繼給我公公,因為公公生了兩個女兒,家裡沒有男丁。後來因為公公續弦,生了外子,此事才作罷,可見當年兩家交誼不尋常。

光復後,公公相當落魄,從台北雙連搬回清水,端賴焜霖堂哥的父親梅芳伯照顧。他幫我們家建造了簡單的塗墼厝(土屋)以遮風避雨。公公後來跟我談起,總是心存感謝。焜霖的三哥焜燦在家族聚會時曾告訴我們,他一度赴日學技術,我公公曾送他一雙自己才穿不久的新皮鞋報答;焜霖的二哥焜秀早逝,二嫂與我婆婆時相過從,外子記得這位嫂嫂因爲病弱,無力在年節置備祭祀用品,婆婆幾次多做了些發糕供她應景祭祖。艱困年代,大家族裡相濡以沫,相當溫馨。所以,據說梅芳伯鬱卒過世時,我的公公萬分傷痛。

老一輩的交情,在晚輩相繼離開清水老家,在外自立門戶而逐漸疏離,只有在開家族會議時,才短暫團聚。據外子轉述,常聽坤燦三哥在席間面紅耳赤痛罵國民政府草菅人命;相對之下,受苦的焜霖堂哥則平和許多,外子說他們兄弟十分友愛,對焜霖堂哥的受苦,三哥總是心疼,難以釋懷。

「往者已矣,來者必追」

我感覺大部分的時間裡,焜霖哥哥是抱持著「往者已矣,來者必追」的想法。所謂的「往者已矣」指的是自己被屈坐牢十年及其後所受到刁難困厄,既然過去了就不再為此傷懷;但「來者必追」,想到曾經有過的時代傷痕,無辜喪命的同儕,就主張絕不能或忘。這樣的信念化為行動,就是他雖年高卻持續為無辜者平反,並提醒莫重蹈覆轍的動機。

原以為開枝散葉後的蔡家,不容易再有交集了,誰知老天另有安排。對焜霖哥的記憶較鮮明的是,我兒含識在政大新聞系念書時,外子曾推薦他到焜霖堂哥的廣告公司去打雜,向他的阿伯多學習。兒子去面談過後,回來說:「看起來我去了只是給阿伯找麻煩,我想還是去報名學習英、日語較實在。」原來,他去面談過後,發現這位堂伯不簡單,知書達禮,精通多國語言,他大為敬服,想起而效法。回家後,立刻去報名日文補習班。可惜他徒有堂伯的決心,卻缺乏堂伯實踐的毅力。

這些年,我有幸在人權館和堂哥同時應邀擔任公共工程標案的評選工作,有更多機會見面。他總含笑跟別人介紹:「這是我的弟婦仔。」那是我最感驕傲的時刻,我們都以有這樣的兄長為榮;當然,他評選時的敬業精神,也深深打動了我,更提醒我:事無大小,都不可懈怠。

由左至右:廖玉蕙、蔡焜霖、廖玉蕙先生。圖片來源:廖玉蕙提供

2018年世界人權紀念日,政府在人權紀念園區舉行平復司法不法之第二波刑事有罪判決撤銷公告儀式。我的兩位小孫女很榮幸應邀上台,從陳建仁副總統剪開的鐵蒺蔾(象徵壓迫人民基本權力)中拉開一條寫滿被冤屈者的名單。事先,小孫女有些膽怯,焜霖哥還特地過來和小朋友打招呼,豎起大拇指比讚,為她們壯膽並加油打氣,小朋友因之得以從容上台,完成任務。那年,兩位小孫女分別是六歲和四歲,這是她們人生中首度參與的公共事務,意義非凡。

《來自清水的孩子》可以感動各世代

這位跟我們一家數代都有交情的人格者,後來被寫/畫入了一套四本的優質兒少漫畫《來自清水的孩子》,我們全家大小都看得津津有味。孫女繼上回在人權館拉開鐵蒺藜內受冤屈的名單後,再度認識伯公身受的苦難,而對昔時的白色恐怖有更深刻的理解。

前些日子,在朋友胡慧玲家才聽林郁容監委說不久前和焜霖堂哥在監察院聚餐,堂哥還在席間高歌一曲。我們聽了都開心地舉杯,我跟外子說:「我們得找個時間去拜望哥哥跟嫂子吧!」沒料到,幾天後,就傳來堂哥走了的消息。我記得他曾感嘆:「服完刑後出社會,要面對的事情更多,那才是辛苦的開始。」如今堂哥遠行,我們悲傷之餘,只能這樣安慰自己:「堂哥的所有辛苦都過去了」!

蔡焜霖先生告別式是9月24日(日),假二殯景仰樓一樓【至真一廳】舉行

7:20 起家祭,8:10公祭

作者為東吳大學中國文學博士,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退休教授,目前專事寫作、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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