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中國」的中國史不再理所當然

胡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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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中國」的歷史研究

二十一世紀已經過了二十年,我們需要一套新的中國史觀,或者說「中華」史觀、「東亞」史觀,最近聯經出版社所出版,翻譯日本岩波書店中國的歷史五卷本給了臺灣讀者很好的示範。

岩波書店的中國史想要回答兩個問題,第一題是「什麼是中國?」第二題是「中國之於日本是什麼?」這兩題也很適合台灣讀者思考,因為沒有標準答案,會根據自己所處的現實環境、文化和立場而有所不同。

我很清楚地記得,當我念碩士班的時候,那是2002年的時候,修習杜正勝老師「中國社會史」的課,其中一個作業老師希望我們將中國歷代的版圖清楚地勾勒出來,了解每個時代的變動與差異,接著問我們:「你們研究的是哪個中國?」再追問:「在21世紀的台灣,研究中國的意義何在?」

後來我負笈到北美學習古代史,跟指導老師Prof. Robin Yates(葉山)討論要研究古代四川文明滅亡的過程,當我提到戰國、秦、漢的時候,不假思索的將之視為「中國史」的一部分,老師問了What do you mean by China? One China, two Chinas, or many Chinas……,當時我才解到「一個中國」的歷史研究不是理所當然。

什麼是「一個中國」的歷史研究,簡單來說就是受到民族主義史學觀點的研究,舉例來說,錢穆先生的《國史大綱》說的:「對本國歷史的溫情與敬意。」懷抱著浪漫且孺慕之情,愛好中華文化。如果將中國視為一個,過去的秦、漢、隋、唐都會是為是這一個「中國」的不同部分。

按照歷史學者杜贊奇(Prasenjit Duara)的說法,遙遠的三皇五帝文武周公的時代是民族最純潔的本源,後來秦漢、隋唐帝國造就了繁榮的想像。內亂和蠻族的入侵讓民族的純潔遭到了破壞,但仍保有中華文化的傳統,現在則要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傳統的朝代史觀,用來說明當下中華民國或中華人民共和國政權的合法性。

但日本人怎麼思考呢?

岩波中國史

岩波中國史分為五卷本,第一本是「中華的成立」;第二本是「江南的發展」;第三本是「草原的稱霸」;第四本是「陸海的交會」;第五本是「中國的形成」。

「中華的成立」在思考「中國」與「天下」間的互動關係,「天下」作為天子居住的畿內核心,然後發展出中心與周邊的結構,由此展現出天子與百姓之間的階序格局,成為「中國」之所以產生的核心概念。然而,從歷史來看,「天下」與「中國」隨著時間和社會情況的轉變,一直不斷的發展,所以「中國」和「天下」的關係不斷變化,沒有「一個」天下和中國的穩定概念。

我們如果思考族群的交融,古代生活在黃河流域的民族是「漢族」嗎?當代的「漢族」是什麼時後形成的呢?從《中華的成立》當中指出:「據傳風貌特異的孔子,可能有著褐色眼睛,甚至是藍色眼睛。」古代從山東到陝西,可能充滿著中亞、維吾爾人等中亞人是,當代黑眼珠、黃皮膚的「龍的傳人」可能還沒確立呢!

《中華的成立》一路從東亞大陸文明的起源講到天可汗的世界秩序,跨越了朝代的藩籬,從多元族群的角度思考東亞大陸上文化的互動。從歷史的發展來說,東亞大陸南部則屬於「中國」和「天下」的邊緣,有時甚至鞭長莫及。

《江南的發展》從南方的角度,也就是以往所謂「船的世界」的地理概念,思考與東亞大陸北方的關係。在歷史長河的演變中,南方的政權面對北方的軍事壓力之下,必須與周邊的海上勢力有所連結,以延續其文化和政治生命。從三國的孫吳、東晉、五代的吳越,甚至到南京的國民政府都可以思考他們與海洋的關係。

南、北的互動以外,東亞大陸還有東、西間的文化交流。《草原的稱霸》將視角放得更廣,分析歐亞草原帶的族群與東亞大陸間的歷史互動,這已經超越以往「一個中國」的歷史研究太遠,是「東部歐亞大陸史」的人群、文化和語言的互動。在當代民族史學的架構中,很容易將草原族群視為中國史的「邊緣」。

然而,從北魏到隋唐,他們一點都不「邊緣」,是當時歷史舞台的「中心」。唐帝國崩潰以後,草原民族更是主宰歐亞大陸東方的勢力,後來蒙古帝國將「海洋」與「草原」的世界、農耕與游牧的族群統一了,成為人類史上最大的帝國。這些歷史無法用「中國史」的架構加以理解,必須有更宏觀的視角才能回答。

當歐亞大陸的族群與文化快速交融的年代中,明帝國的成立就成了一個有趣的問題。清帝國可以說是繼承元帝國而起,夾在中間的明王朝以儒家秩序和君主獨裁重建帝國。《陸海的交會》以新的角度思考明王朝,他們必須面對東亞大陸歷史的三種競爭格局:1.中華正統與蠻夷之間的差別;2.華北、華南的南北差異與對立;3.草原與海洋世界之間的對立。

上述三種競爭格局成為明帝國統治的根本性問題,視北方草原的族群是蠻夷的話,就阻斷了往歐亞大陸擴張的可能;華南的經濟發展遠超過華北,造成南北的不均衡,會有統治上的難題。在草原與海洋之間的明帝國,海洋對於他們而言,有發展的機會,卻又陌生。

《中國的形成》是岩波中國史的最後一本,「中國」如此晚才形成,過去的研究把從清帝國以來的歷史看成「清代史」、「近代史」和「現代史」,然而這樣無法對於歷史有個明確的把握。清帝國仍然維持帝國中多元體系的共存,然而,二十世紀到現在的歷史,是嘗試將「一體」的「中國」套在以往「多元」的基礎上,所以岡本隆司教授指出「中國」形成會有的問題:

「中國夢」的基礎是「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中華民族」定義為「多元一體」。既然是「一體」,那麼就必須是一個,但原本卻是「多元」的。如果目前計畫並朝著「一體」化而進行中,那麼就不能說現在已經是「一體」了。這就是「中華民族」這個「多元一體」是「夢」的原因。

中國之於我們是甚麼?

日本中國史學者在二十一世紀提出了新的「中國史」的看法,展現出了中國史的「不一樣」,與以前研究的方式不同,重新給了我們閱讀中國歷史「不一樣」的看法,相較於楊照的《不一樣的中國史》,只是在原本朝代史觀的系統中,增加了二手研究的材料,讓一般讀者瞭解已經過時的研究,無法呈現「不一樣」。

對於台灣讀者來說,近幾年出版社相當認真的出版大套大套的歷史書籍,從八旗出版社所出的《興亡的世界史》、商務印書館的講談社的《中國.歷史的長河》,日本人長期對於世界和中國的歷史有一套自己的看法。他們透過書寫歷史來建立日本人的亞洲和世界史觀,而且是一代一代的學者在不同的現實基礎上,讓日本人認識中國與世界。

日本和台灣一樣,在八九年天安門學運後,對於中國政權持續的反感,一般民眾現在只有一成的人喜歡中國。以往研究中國史的學者還有些具有左派的傾向,對於共產政權有所寄望,但後來知道中國政權的本質以後,研究的學者大量的減少。

《岩波中國史》嘗試回答「中國之於日本」究竟是什麼?他們希望現在日本的一般民眾、大學生,即使對於中國政權反感,也要認識東亞大陸的歷史,因為這之間的關係長期與日本息息相關,而且會影響到日本的未來。

對於台灣來說,中國之於我們更近、更密切,我們的人文學界有沒有一套立足於台灣的「中國觀點」、「東亞觀點」或者「亞洲觀點」?我們臺灣版的中國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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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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