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被遺忘的人群》

臺灣商務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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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之不易的《大東亞戰爭終戰詔書》

全力以赴

沖繩島上兩大軍頭自殺的消息不脛而走。不管東京和沖繩戰地指揮官如何佯裝沉著,沖繩戰役敗局已定。因為即便是在日本,且不說低階官兵,將軍更不可能在打勝仗的時候切腹自殺。整個日本都在等待美軍從九州南部登陸。雖然尚能參戰的飛機所剩無幾;雖然損壞的飛機尚可在短時間內修復;雖然尚有缺乏戰鬥經驗的年輕飛行員急待起飛,日軍空中的抵抗力少得可以讓美軍飛行員忽略不計。沿海地區開始修築防禦工事,包括戰壕和防空洞;混凝土修築的單機機庫,點綴著剩餘幾個還可以利用的空軍基地。

在東京,大分縣大神村的松本伊勢松繼續擔任近衛師團的禁衛兵。落在皇宮周圍的炸彈愈來愈多、愈來愈近,天皇藏在地下防空洞裡,而松本伊勢松和其他禁衛兵竭盡全力為防禦皇宮被侵襲做好準備。他記得:

有一次,一枚炸彈炸死了五名禁衛兵。你都不知道這幾個人是誰,他們被炸得四分五裂,沒被炸碎的人體連內臟流出血來。因為我負責那個崗哨,所以由我到神社去為亡者祈禱。空襲的時候,天皇躲在防空洞裡。我們為死去的禁衛兵舉行葬禮,他沒來,但是給他們送了花。我記得那時候想,這些人得到天皇的祝福,死得挺幸運的。空襲一日緊接一日,我們開始接受戰鬥訓練。我感覺挺憂傷的,因為知道這意味著我們將在日本本土打仗。但是我必須盡我的全力保護我的國家,所以我還是得振作起來準備面對敵人。

我們被告知敵人很快將要登陸日本領土。預期美軍坦克會最先到達,我們開始訓練怎樣阻擋坦克。訓練我們的上級軍官很年輕。訓練內容是,在地上挖個洞,躲在洞裡等待坦克靠近皇宮。當坦克靠近時,我們跑到坦克前面,把一塊年糕狀的炸彈貼在坦克上,直接引爆。也就是說,一人和一台坦克同歸於盡。我們真希望日本能阻止美軍登陸,因為我們沒有一個人想像神風那樣把自己炸死。可是真的事到臨頭,我想,還是得去送死。我們做好了當「人肉炸彈」的思想準備,開始等待。雖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去炸美軍坦克,可是聊天的時候,總是離不開誰先死的話題。

八月二日,宇垣纏海軍中將將其總部從九州南部頂端的鹿兒島,搬到大分市的海軍基地。不久之前,東京任命他為防禦美軍登陸九州的司令官。對於宇垣纏來說,這次是重返大分縣,因為在太平洋戰爭開打之前,他曾與山本五十六海軍上將在佐伯鎮為奇襲珍珠港做戰略準備、進行軍事演習、並監督俯衝轟炸機的訓練。那時,他在大分縣開啟太平洋戰爭,現在,他將在大分縣結束這場戰爭。

八月三日,宇垣纏的指揮旗掛在一個修建在農民私人土地上,滿是蚊子、跳蚤的防空洞裡。接下來的幾天,他在大分市和佐伯周邊巡視軍事設施,準備進行最後的殊死一戰。此時,美軍飛機接連空襲這個地區,宇垣纏的總部所在地也遭到攻擊。在這裡,他得到了廣島和長崎的兩顆原子彈,以及蘇聯意外向日本宣戰的消息,然後是日本投降的傳言。但是,宇垣纏像那幾個在東京向天皇進言、拒絕投降的大分人一樣執迷不悟。原子彈在廣島和長崎爆炸之後,他在日記中寫道:

正當我們被逼退到本土,奮力為最後的保衛戰做準備的時候,原子彈的襲擊和蘇聯的參戰使我們感到震驚,從而使形勢更加惡化。但是我們可以採取相應的對策。我們仍然具有足夠的戰鬥力。在一些聰明的人看來,如果不能避免失敗,那麼為了不被徹底摧毀,我們應該投降。但抱持這樣主張的人是自私的,是軟弱的。這種人只圖眼前的利益,而不為國家未來著想……而且,很明顯日本民族不會接受失敗的苦果。一些狡猾的人將利用戰敗來摧毀日本的傳統精神,以至於使日本人失去崇高的報仇雪恨精神,將帝國推向黑暗,直至徹底滅亡。儘管我們不可能在擴大實力後繼續有組織地進行抵抗,但我們不能放棄戰爭,必須繼續在天皇的領導下進行游擊戰。如果這個決議被認同,我們就不會被打敗。相反地,我們可以讓敵人在品嘗長期武力衝突的痛苦之後,最後放棄戰爭。

正當宇垣纏海軍中將在大分收拾殘餘軍事力量,準備抵抗入侵之時;松本伊勢松在東京接受攻擊坦克的自殺訓練,大分孩子的軍事訓練也有增無減。多少年來,人們從幼時就被教導要準備好為天皇和國家犧牲自己,現在敵軍即將登陸,時刻已經來臨。宇垣纏若有緣知道,他會為當時家住別府、十三歲的柳瀨陽之助的豪情壯志而感到驕傲:

那時候,我已經準備好為日本而死。我渴望參加神風特攻隊,但是年紀太小,你必須是十四歲才能從軍。要是戰爭繼續打下去,我肯定從軍,加入神風,因為我不想讓日本戰敗。日本是神的國家。作為神風,我可以幫助神扭轉風向,改變戰局。還有,為家人和國家而死,這是個榮耀。那時候,政府給每個軍屬家人發一面榮譽牌匾,掛在家裡。我家是少數沒有牌匾的之一,所以我想為我家人增光。本來嘛,男人 應該是士兵,而不是醫生或藥劑師。能當兵是一個男人最高的榮譽,所以如果你不當兵,你就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我們對神風崇拜極了。要是戰爭再持續一年,我就會自豪地死去。

救死扶傷

從幼時就被灌輸的民族自豪感,和被軍方嚴格控制而扭曲的新聞,成功地使人們保持了堅持不懈的精神。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日,二十歲的大神村女孩松本幸惠和另外二十名大分護理師一起被送往鹿兒島陸軍航空隊基地,那裡是日本最活躍的神風特攻隊中心。她回憶說:

去鹿兒島一路上有很多樂趣,我們很開心。大家都感到自豪和興奮,像冒險一樣。我們穿著皇后設計的既時尚又俐落的護理師制服,走到哪裡都有羨慕的目光盯著我們看。我們先是搭火車到鹿兒島。從那裡,我們坐馬車到軍醫院。但還沒到目的地就發現醫院已經搬到山裡頭一個臨時設施去了。美軍飛機幾乎每天都在轟炸鹿兒島地區。醫院接受很多傷員,主要是士兵,還有一些老百姓。臨時醫院條件極其簡陋,受重傷的人根本沒有生存的可能。每天手術室門口都會有十幾個人排隊等待手術。那些腿部受傷但不需要截肢的人立刻就被回絕。我們一共有十二個護理師組,十個人一組。傷員按照受傷的嚴重程度進行治療。可怕極了!士兵告訴我們他們的傷勢,然後我們不得不做出艱難的決定,治療誰、放棄誰。每當我們不得不做出這些生死攸關的決定時,心裡都悲傷極了。但我從來沒有氣餒,因為我首先必須是個護理師,所以我必須咬著牙撐過去。我在那裡只工作了幾個月,戰爭就結束了。但是那幾個月改變了我,沒有一個有過那種經歷的護理師不會被改變的。

新式炸彈

在美軍方面,士兵對占領日本本土失去熱忱。他們從許多戰役中,尤其是沖繩戰役,領教了日軍頑強抵抗的精神。他們可以想像得出在入侵日本國土時,戰鬥只會更加激烈、更加恐怖。從一般士兵到美國總統,都對登陸戰鬥望而生畏。但問題是,儘管陸軍戰敗了;空中力量極其有限;各大城市幾乎被轟炸夷平,可是日本就是不投降。軍事史學家F.J.布拉德利(F. J. Bradley)認為,時至一九四五年八月,已經「沒有戰略目標」可言了。怎麼才能結束這場戰爭呢?美軍預期,如果攻占九州,前三天,傷亡與失蹤人數會高達兩萬兩千五百七十六人。如果戰鬥繼續,每十天將會有一萬一千人死傷和失蹤。入侵計畫定於十一月一日執行。杜魯門總統決定,擱置入侵計畫,先讓日本感受一下原子彈的熱量:第一枚於八月六日投向廣島。

之前,日本媒體沒有任何關於原子彈的報導與消息,因此民眾不了解,也不知道如何應對。謠言傳說美軍將用一種殺傷力巨大的新型武器來對付日本。矢野正明記得:「根本沒人用『原子彈』這幾個字。我們只聽到說是什麼新型的高性能炸彈。戰爭結束後,我才聽說這是顆原子彈。」二宮吉男聽到有關在廣島爆炸的特殊炸彈一說,但是像矢野正明一樣,從未聽說過原子彈:「連我們老師也不知道。至少,他們沒表現出那種知道但不告訴學生的樣子。」

在位於大分縣北部,相對靠近廣島的宇佐,人們開始聽說一些原子彈會對人體造成的前所未聞的傷害。吉村隆文回憶說:「我們聽說美軍在廣島扔了一枚強大的炸彈。突然之間,學校通知學生不要穿黑色的衣服,只能穿白色的。有人說白色的衣服不會像黑色的那樣吸收輻射,所以一夜之間,我們都只穿白色衣服了。」

此時,前首相村山富市已經應徵入伍,駐紮在熊本附近。他說:「廣島核彈的消息傳到熊本。當時沒有人知道原子彈。部隊接到的通知只說是『一道特別亮的光』。你要是在光線之內,就會受重傷。轟炸期間,熊本的部隊藏在周邊的山裡,所以幾乎沒有任何關於廣島的信息。但是,我們在私下裡嘀咕:『都這樣了,還怎麼能打勝啊?』」

起初試圖躲避從軍的老師河村信雄,此時在九州北部頂端的小倉服役。小倉距離廣島縣大約一百公里。他記得:

六號廣島被炸的時候,我在小倉服役。廣島離我們太遠了,所以我們既沒聽見也沒看見原子彈爆炸。但是,軍官告訴士兵說,一種新式炸彈在廣島爆炸,命令所有士兵穿起長袖襯衫。另外,有警報的時候,我們必須全副武裝。八月九號,大概十一點多鐘吧,我們接到一通電話說,同樣的炸彈在長崎爆炸。後來才知道,第二顆原子彈本來是朝著我駐紮的小倉而來。碰巧,那天城市被雲層籠罩,從飛機上找不到目標,所以美軍只好採取第二個行動方案,轟炸了長崎。

另一位大分人田中康生,近距離目睹了廣島的轟炸。當時,他是少年海軍學校的學生。他講述了訓練時看到的情形:

一九四五年三月,我十六歲,國中畢業,放棄高中,自願從軍,在江田島的海軍學校受訓。江田島離廣島海岸很近,我經常看見B-29。每天早上,我們上英語、數學、物理和國文課,下午學航海、射擊等其他軍事技能。另外,每天在海裡游泳也是訓練的一部分。一天早上,我們從學校走到海邊的時候,看見廣島方向有一道閃電似的亮光,然後,爆炸聲就像打雷一樣,接著升起一團蘑菇雲。回到學校以後,我們詢問廣島炸彈的事情,可是沒人知道那是一顆原子彈,都以為是一種什麼新式炸彈。教官命令我們把襪子頭剪開,套在手臂上來保護自己,以免受到灼傷。那幾天,每次空襲警報一來,我們就把襪子套在手臂上。但是,我們沒有停止訓練,航海課還是繼續,只是游泳訓練停止了。

幾天以後,戰爭結束了,我們離開學校。回家的路上,先搭渡輪到吳市。從那裡,我搭沿海岸行進的火車回大分。我們是在黃昏之後離開江田島的,火車通過廣島市的時候,我看到車站周邊的破壞並不是太多。但我毫無疑問注意到,遠處原有的建築物都不見了,心裡有種可怕、空洞的感覺。幸運的是,儘管我離爆炸點不是很遠,我和我同學都沒遭到輻射。我們目睹了爆炸,但沒有受傷。

鑑於六號廣島的原子彈爆炸,沒能引起日本政府任何表示投降的回應,美國政府決定八月九日再投下一顆。幾年以後,美國陸軍參謀長喬治.馬歇爾(George Marshall)解釋說,杜魯門希望利用這兩顆原子彈「炸」出日本領導人的反應。在東京,廣島的慘狀只有少數能獲得真相的人知道。直到兩天以後,天皇才下令內閣首席幕僚起草《終戰詔書》。長崎被炸後三天,草案送交首相內閣,修改後才能最終轉交天皇批准。八月十四日晚上,天皇簽了字。在這段時間裡,三名對天皇忠心耿耿的大分縣領導人物一直都極力反對。

在大分,宇垣纏海軍中將儘管預期會對百姓造成極大的危害,沒有停止規劃大規模的抵抗。大分市民正被動員起來,他們對在東京進行的激烈爭論一無所知,對最近降臨在他們國家的兩次災難性轟炸不甚了了。他們被動地等待著,膽戰心驚地看著天空愈來愈多的美軍飛機;小心翼翼地搜索著海岸線,尋找入侵日本的美軍艦隊蹤影。

埃德加‧波特曾任美國夏威夷大學亞洲太平洋研究學院(School of Asian and Pacific Studies)院長、日本立命館亞洲太平洋大學(APU)國際關係與學術事務副校長,現為立命館亞洲太平洋大學榮譽教授。

著有《外籍教師在中國:新一代遇上老問題》(Foreign Teachers in China: Old Problems for a New Generation 1979-1989)、《人民的醫生馬海德:中國五十年》(People’s Doctor: George Hatem and China’s Revolution)。冉瑩,一九五○年代中期,出生於丹麥哥本哈根;六○年代末作為知識青年,到中國北大荒屯墾戍邊;七○年代後期,成為中國恢復高考後第一屆大學生;八○年代初,赴美從事教育工作多年。著有中文長篇小說《原草枯榮》。


書名:《被遺忘的人群
作者:埃德加‧波特(Edgar A. Porter)&冉瑩
出版社:臺灣商務
出版時間:202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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