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進體制裡的人──問題不在於他們知不知道性平教育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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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前，有個台大女學生身上發生了駭人聽聞的事情。她被同校但不同系的男友綁架囚禁在男生宿舍裡。當時就讀於電機系的男友拿走她的衣物，將她軟禁在男宿，並且無視於她的意願多次強暴她。女學生交往後才發現男友會無緣無故的揍她、在公開場合不當的猥褻她、監控她的一舉一動、並且在她疑問為什麼要如此做時，強迫她反省自己為什麼表現得不夠好才會挨打。

加害者與被害者年紀都很小，不到20歲。女學生害怕對方的暴力跟精神虐待，一直試圖提出分手，但男學生堅持不肯，還說這一切都是她的錯，最後乾脆就軟禁了女友。當然，儘管他主張這是女友的錯，但這個女孩並不是他唯一一個毆打、控制而且責怪的對象。他對每一任女友的態度幾乎都是一樣糟，問題顯然不出在女友，而是他自己。

這件事情有很多不可思議之處。首先，我們至今仍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不到二十歲的男生能夠累積這麼多對女人的仇恨，導致做出一大串已經足以構成犯罪的傷害、性侵跟妨礙自由行為。其次，更令人不明白的是，台大大學部男生宿舍是四人一間，有個被違規帶進來住的女孩半夜一直在偷哭，其他三個室友卻完全沒想過她可能並不是自願在這裡。

最後一件讓人不明白的事情是，即便後來女學生已報警，校方也召開了性平會，這個男學生最後卻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即便女學生家長得知女兒受害之後氣憤提告，也因為罪證蒐集得太遲而只得到不起訴處分。女孩被打得滿身瘀青的照片不是法律上有意義的證據。

騙進體制裡的人

我提出以上這個極端案例，並不是想要告訴大家「台大的性別平等做得很糟」。恰恰相反的是，從我個人在台大求學的經驗，我認為台大相較之下（至少人文、社會與法律學院），已經算是非常重視保護少數族群的權益，而且對女性、LGBTQ族群、原住民與新住民給予充分尊重的地方。台大擁有很深遠的性別研究傳統，也有非常強大的原住民社團。在台大期間，我從原住民同學身上學到很多事情，也見識到同班女同學如何當眾飆罵膽敢說出歧視言論的男同學。

儘管如此，只要社會裡有針對女性的犯罪，就不可能期待校園裡沒有。因為校園同樣是人組成的，人的罪惡會滲透進每一個有人的地方。偏見、歧視也是如此，校園不是一種無菌的環境。無論是多麼理想的校園，都免不了折射出社會真實的樣貌。

離開校園已經十多年，之後認識的一屆又一屆學弟妹，每每讓我充分感覺到時代的進步跟社會的改變。尤其是2000年以後出生的這些孩子，生活在不可思議的進步教育資源之中。如果你曾認真看過高中課綱，你會驚訝於他們竟然在高中時代就學習這麼多進步的民主、法治、性別平等思想，他們甚至還有非常完整的教材解釋原住民族在歷史與社會中扮演的角色。

這是我們那個時代完全無法想像的進步。但，顯然教育的過程中有什麼事情出錯，否則台大今天不會接連深陷於極度令人反感的經濟系學生選舉政見、台大言論自由日「火冒4.05丈」布條涉嫌歧視原住民等等負面宣傳之中。這些引發爭議的孩子全都是通過「進步思想」課綱的考試才進入台大的，但顯然他們沒有真的被教材給說服──某方面來說他們是騙進這個體制裡的，他們不相信教材內容，但反正答案可以背下來。說來遺憾，這就像是當年大家對待三民主義這個考科的看法。

由於過去幾年，一直都會在網路上看到踩在言論自由邊陲上的台大學生選舉政見，老實說經濟系這組人馬的政見並沒有讓我感到很意外，因為我雖不認同但相對理解他們的動機何在──在這個大家都很重視進步價值的時代，在這個自由主義傳統很強烈的校園裡，刻意說出「不進步」的話反而顯得膽子很大或者很酷。

外界對於這幾位當事台大學生的強烈反彈，其實是來自於一種對於新世代台灣人「進步性不存」的失望。畢竟，在幾十年前，喊出男女平等、老國代下台、原住民族轉型正義曾經是很有風險也很潮的舉動，而當年不顧己身安危為台灣爭取了現在民主法治果實的世代，看到如今18歲的大學生竟然沒有變得比自己當時更好，甚至講出一些看似無知且墮落的惡語，其中的挫折感跟憤怒不難想見。

但，現在的大學生說出開倒車的話語，雖然也許字面上看起來跟四十年前的守舊派一樣，但其背景脈絡卻是截然不同的。

當誓死爭取的權益變成了體制

比起經濟系的兩位學生，或者「火冒4.05丈」的當事人，最近幾年台大性平會學生委員選舉政見中層出不窮對女性跟性別平等懷抱的明顯敵意反而讓我感到更加厭惡。台大性平會學生委員選舉目的是選出參與性平會的學生代表，理論上我們會期待這樣明顯帶著性別平等任務的職位男女競選比例為1：1，但事實上卻不然。近一兩年不少男學生故意參選性平會學生委員，政見寫著要懲罰女性、打倒女性主義、甚至指稱投訴性平會的女生是神經病。（2022台大學生會性平委員候選人政見）

簡單說，他們的政見無不認為女性「得了便宜還賣乖」，男性是性平會的「受害者」，他們事實上是為了摧毀性平會而來，而台大學生會似乎從未試圖制止這些言論出現在選舉公報上，畢竟學生選舉投票率向來極為低迷，而校園的「言論自由」傳統又是如此深刻。這些言論跟批踢踢實業坊或者Dcard上的男性受害言論非常相近。這些發言者認為自己在做的是「落實正義」，這就是美國哲學家凱特‧曼恩所謂的「脆弱性的暴政」──那些認為自己或者自己以外的其他男性已經淪為「比女性更弱勢」，因此必須「討伐女性」的人。

經濟系學生的政見尚且可以用「噁男包廂」的理論詮釋，亦即浸泡在網路環境中互相增強宛如練蠱的男性不雅言論，需要被戳破這個泡泡才能看見世人對他們難笑的幽默真正的看法；而「火冒4.05丈」的當事人確實有想說的事情，他在匿名分享台大心情的「靠北帝大」粉專投稿，認為「無論名額是內扣或者外加，當教育資源註定有限時，加分制度就是違憲的」。從這段發言我認知到高中教育改革的成功，這個孩子顯然從公民課本中知道違背平等權有可能構成違憲，但他沒有真的上過法律系開的憲法，因此沒有辦法更深刻的去評估跟理解，並不是所有貌似不平等的制度都違憲。

在以上的三個案子中，經濟系的學生相當懵懂無知，欠缺對於他人痛苦的同理心，而且沒有意識到「爺們兒的幽默感」經常是一種害人害己的侵略性發言。「火冒4.05丈」的學生對於公平正義有所渴求，但對憲法理解不夠深刻，也並未真的理解原住民族的處境。這兩個案例都是可以透過教育跟學習來改善的，他們並未懷抱著「我現在就是要傷害你們」的心態發言──雖然就結果來說他們確實傷害了其他人──透過累積更多的人生經驗，以及適當的教育指導，這三個孩子都有機會變得更好。但我卻不敢肯定那些惡意參選性平會學生代表的男孩還有變成好人的空間。

空洞的性別主流化

在文章一開始時提到的離奇綁架事件，最後的結局是男方暫時休學避風頭，但不久後旋即再度現身拍影片成為戀愛知識型網紅，接著又被起底而消聲匿跡。讓人不解的是，這位電機系男學生的事蹟不完全是以負面的方式被記錄的，他得到了一個稱號，叫做「最狂大一新生」。他的犯罪行為儘管大多數人都感到唾棄，卻也有人覺得「狂到十分厲害」。

換句話說，如果一個男性只是劈腿或者講講幹話，他的稱號會是「渣男」，是社會底層的渣渣，但如果他毆打、凌虐、綁架女人到了某種人神共憤的程度，反而會有人尊敬他，他會變成反英雄。

讓人失望的是，台大性平會在這個案件上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儘管受害者不只一人，且後來相繼提出刑事訴訟，但這個案件依然被視作是感情糾紛，而不是值得密切關注的犯罪。即便是這麼嚴重的事件，性平會都沒辦法動加害者一根寒毛，這樣沒有力量可言的性平會卻成為了那麼多男學生心目中值得打倒的「女權」大魔王堡壘，不禁讓人感到啼笑皆非。

電機系男學生的案件，以及性平會選舉的狀況，無不顯示了教育體制追求往「性別主流化」方向努力的流於形式與空洞性，很多人會輕易的假設，只要不停耳提面命讓所有行政程序跟遊戲規則都「納入性別考量」，久而久之，大家就都會變成尊重女性的好人。但，那些為了戲弄嘲笑女性而參選性平委員的男學生，不都是接受充滿了「性別主流化」意識的教育而且偽裝相信偽裝得很成功才考上大學的嗎？

他們難道不知道事情的答案是什麼嗎？譬如，人不應該把其他人當成奴隸，人不應該肆意攻擊少數族群。他們都知道正確答案是什麼，但是因為正確答案看起來鑲嵌在體制裡，所以他們要反抗。他們覺得這樣很酷。

他們在有限的生命中，活得如此膚淺又表面，以至於只看得見表象：許多原住民家庭生活並不困窘，因此不應該加分；大部分女生「看起來」都過的很好、能力也很優秀，因此不需要性平會；胖子反正就是胖，被說一下又何妨；LGBTQ人士真的需要在會中辦打傳說對決的權利嗎？

這世界上同理心跟想像力的稀缺一直讓我感到十分驚奇。而這種能力在特定性別身上特別少，則是另一個讓人遺憾的事實。

然而，說出了有害的想法，跟實際做出有害的行為，畢竟還是有非常大的不同。同樣是大一生，電機系男學生真的做出了有害的行為，在他沒有提出能讓人接受的解釋跟彌補之前，社會不應該輕易相信或接受他。而經濟系的兩位大一學生仍有變好的可能，他們或許不小心反映出了這個社會潛藏縱容的深刻罪惡，但這不必然是他們可以達成的全部，可能也不完全是他們個人的責任。

我們不會永遠是18歲時的那個自己。18歲時的我跟現在相比，政治立場不同、國家認同不同、女性主義主張不同，幾乎可以看成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變得比18歲時更好，而且還在繼續學習。因此，即便在這場鋪天蓋地的風暴中，我也從來沒有轉貼過經濟系那兩個孩子的照片跟名字，因為我打從心底相信他們總有一天會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

這個社會希望優秀的人承擔得更多，我不能說這不是一種變相的菁英主義。但是也許，承擔著別人期待的重負，達成這樣的重負，不完全是一種累贅。

參考資料：

2022台大學生會性平委員候選人政見

我國性別主流化政策

作者為SAVOIR｜影樂書年代誌總編輯，信仰女性主義、社會主義、自由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