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證歷史的一刻
1971年夏天七月15日,我結婚未滿一個月,晚上吃完晚飯,坐在電視前面看晚間新聞。在廣播時,主播宣佈說新聞播完後,尼克森總統有重要訊息要向人民宣佈。
接下來,用一句英美常常説的話:一切就是歷史了。第二年二月尼克森到中國訪問,我記得實況轉播的電視播放抵達北京機場的場面時,我深刻地感覺到這是一個新的紀元了。雖然沒有像中國歡迎羅馬尼亞總統的熱烈場面,而只是周恩來在機場接機。但是一般人都一定感受得到難以壓抑的興奮。
中國擺出來的儀隊,個個大概都是190公分以上,尼克森走在他們前面簡直矮了一截。看的人一定都知道,這就是給他來一個下馬威。一位香港新亞書院畢業的朋友談起這個場面,一再地説,中國人站起來了!朋友的聲音雖然比不上1949年的毛澤東,倒實在是流露出不再是錦衣夜行,從此可以「走路有風」的驕傲。
William Buckley指出犧牲台灣是一個完全不值得的錯誤
美國近代思想史上可以比美Edmund Burke 的William Buckley可就不這麽看。他也在訪問的新聞團隊裡面,回國後寫的兩篇感想文章,第一篇的第一段就指出犧牲台灣是一個完全不值得的錯誤。
季辛吉參加尼克森的内閣(1969年)之後,馬上就著手處理結束越戰的策略問題。季辛吉的外交事業從此開始。先從越南説起。他發現非得把中國拖下水,這才能做到法國人所做不到的事。他用詐騙的手段,把中國引開中南半島的戰場,使越南不得不上談判桌。但是他也讓美軍倉皇退兵,拿來諷刺美國南方出身的民主黨總統詹森。季辛吉是共和黨員,但是他在美國的經驗都是在東北部。
他逃難來紐約,幸好得到洛克菲勒家族的照顧,因此汲引了北邊民主黨的心態,對南方人瞧不起,認爲就是南方的民主黨人也都不外是吃民主黨口水的鄉巴子。他對美國最富有家族不由然地敬畏。有錢有勢真好。是什麽黨並不重要。他對世界最强大國家的認識就是:富而有勢的人 「挾去吃(配!)」。南方自從内戰以後,屈居弱勢,在美國政治裡,長期任由北方(主要是民主黨地區)宰制,但是這樣的情況卻由北方使用法律來維持一種穩定的表象。
季辛吉這樣的認識本來與由德國逃難時的成長價值是矛盾的,但是他卻相信力量才是維護穩定的原則。在他看來,除非美國南方人能找到一個人,能顛覆法律及其所創造的穩定局面,不然維護穩定的途徑就是力量的運作。希特勒的專制或屠殺猶太人(以及相當數目的天主教徒、基督教徒、吉普賽人等)本來是一個慘絕人寰的倫理問題,是締造世界和平的中心議題,但是他並不是這麽想;他的慘痛經歷並未在他的心中留下太多的記憶,在他的世界政治理論中缺乏這一方面的深入反省。
季辛吉玩弄世人的天真浪漫
1972年尼克森的中國行是如此的令人意外,絕大部分的美國人當然認爲這是近乎石破天驚的成就。於是季辛吉變成了美國社會能善用有能力的人的絕佳證明。我當時還在讀研究所,自然也感受到世界就將變爲更好的亢奮(euphoria),覺得共產專制從此會「雅化」。如果中國可以民主化,那麽台灣的國民黨也一定會走上正常化的坦途。
但是這些其實不是他的世界觀。他的關心是如何讓這個世界各樣力量相互抵消,造成恐怖的平衡,過程中有時必須暗中掣肘,有時必須截長補短,就是防止單方面力量過度的膨漲,如是而已。悲哀的是當時一般美國人卻不能相信世界上會有這麽只講現實利益的政客。他們充滿了浪漫情操,又純潔或無知地認爲從此中國會轉變為現代民主和法治國家,季辛吉能做到十九世紀以來傳教士所做不到的事情。
季辛吉把自己能在國際政治的舞臺上捭闔縱橫的得意經驗寫成了好多書,都是美其名為「外交」,為「策略」,但不外就是在主述馬基維利的 「赤裸裸的現實主義」。説起馬基維利,一般學者固然會正面評價他面對社會或政治現實的誠實態度,但是他們對於歷史事實和做君王(有權力的統治者)的理想之間的矛盾,一概存而不論。須知馬基維利寫了《君王論》,不僅讓他的座主(當時統治佛羅倫斯的麥迪奇家族的成員,名叫羅倫佐二世 )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只好避免提它(説不定是羞慚而死,因爲他在《君王論》出版後一年就猝死)。
晚到十八世紀時,腓特烈大帝還是只敢把這本書放在枕頭下偷看。他事實上寫了一本《反馬基維利》,來强調寬容與國際主義的理想(他公開支持啓蒙大師伏爾泰)。在季辛吉的眼中,人如果不能接受「為達目的,不計手段」,那麽他就不配談政治!然而,腓特烈大帝在政治上的成就卻不是季辛吉所可以輕視的。
我特別記得季辛吉如何處理庫德族的事情。這裡沒有地方詳細寫它。簡言之,就是季辛吉曾經答應庫德族幫忙他們對抗伊拉克,但是庫德族發動反伊拉克的革命時,季辛吉卻袖手旁觀,放任伊拉克屠殺庫德革命軍。下面是革命軍領袖最後寫給中央情報局的信:
我們這裡的人和部隊現在感到非常困惑,完全無法置信!我們的命運現在正遭遇空前的危險。我們的頭上懸挂的是徹底的消滅。請問這是怎麽發生的?
就是後來國會寫調查這件事的總結報告的Otis Pike(紐約州衆議員)也這麽説:「即使這是一場秘密的行動,我們幹的也是一場損人利己的詐騙。」(”Even in the context of covert action, ours was a cynical enterprise.”)
這就是季辛吉。
作者為紐約市立大學榮休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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