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階梯上的薛西佛斯:施密特論近代美國霸權史及其模仿者(下)

劉又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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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空間」到「普世主義」:門羅主義到威爾遜主義的世界霸權之路

時序進入1918年,隨著20世紀初門羅主義真正普及後的十數年,美國作為新大陸的第一強國,西半球大空間的權力核心,投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並且以壓倒性的力量,協助協約國擊敗了以德國為首的同盟國。美國也因此成為一戰後,決定世界新格局的凡爾賽會議裡,真正具實力的「話事者」。從成立以「永久和平」為宗旨、具世界政府色彩的「國際聯盟」(國聯),到以「十四點和平原則」推廣「民族自決」。時人將上述美國主導的國際制度與精神,以時任美國總統威爾遜命名,稱之為「威爾遜主義」;並且,威爾遜主義也被視為國際關係當中,理想主義與自由主義的象徵。

威爾遜總統。圖片來源:達志影像/美聯社

但對施密特而言,威爾遜主義作為世界史上第一次真正擴及全球空間的普世主義(Universalismus;universalism),看似強調開放自由民主與民族獨立自決的「理想主義」,實際上還是延續門羅主義的路線,將門羅主義從西半球擴張至全世界,也就是一種美式「資本主義自由帝國」的全球擴張。照施密特的觀點來看,十四點和平原則中,強調自由、民主與平等,並支持民族自決的威爾遜主義,其「理想主義」其實與門羅主義強調反殖、各國獨立,以及區域內自由貿易與自由市場,沒有意識形態上的差別,都是一種「自由霸權」的精神邏輯。

事實上,在施密特的語境裡,威爾遜主義就被他視為一種「世界化」的門羅主義。兩者間最大的差別,並不在理想主義或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基礎,而是在於空間問題上。施密特強調,門羅主義仍是依附特定空間的大空間秩序;威爾遜主義卻是無涉特定空間(或稱整個星球空間)的普世主義思想與秩序安排。但糟糕的是,門羅主義之所以成功,就是因為它具體安排了西半球的政治與經濟大空間秩序。而且是一個以美國為核心,美國有能力與意願去維持的大空間秩序;相較之下,威爾遜主義卻是逕自把門羅主義中美國所偏好的價值與制度推向全世界。但一戰後的美國,雖有能力但不見得有意願,去維持一個依附全球空間而生的真正「大地法」,以及一個以整個星球為對應地理的大空間。

施密特認為,一個缺乏具體大空間來支撐的單純理念,最終註定會敗亡。大空間秩序之所以可行,就在於具體與土地分割與劃分作出的連結。有這種領土空間的區分,才有特定權力與資源可以積聚與榨取;沒有領土的區隔,就很難有權力的累積。所以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甚至是冷戰後,一個以美國霸權為核心「自由貿易的資本帝國」才真正在全球範圍內用自己的經濟與軍事實力,建立並支撐一個大空間秩序。

門羅主義的模仿者:日本追求大空間的努力

20世紀初,日本與俄羅斯為了在中國東北的利益,大國競爭已然進入白熱化。為了尋求美國的最大利益,並擴大門羅主義適用的情境與範圍;華盛頓決定以門羅主義精神為基礎,宣告對中國採取「門戶開放政策」,避免各國藉瓜分中國打擊英美自由市場取向的利益。此時,一戰尚未到來,威爾遜主義的世界轉向與普世主義路線也還沒出現。但對施密特來說,日本在亞洲一直想追隨美國的腳步,推行日本的門羅主義(以亞洲主義之名),並且建立自己的大空間。從一戰到二戰的東亞支線的發展來看,日本確實透過對門羅主義的仿造,創造了「亞細亞主義」思想與「大東亞共榮圈」等以大空間為基礎的區域秩序。

但施密特認為,美國的門羅主義與廣義亞細亞主義(模仿門羅主義的日本大空間秩序)之間,還是有三個差別:一、門羅主義保證美國各州與西半球各國的獨立,並保護它們免遭殖民化;而日本則想把中國變成日本的殖民地。二、美國的門羅主義,還是以整體的自由經濟與尊重個別的政體為基礎,強調內政不干涉原則;但日本的亞細亞主義,卻是一個封建主義與軍事主義作為大空間擴張的意識形態,而該意識形態的目標就是要創建一個高度民族同質化、皇民化的「國民帝國」。這與施密特認為的「大空間政治秩序還是由獨立國家組成的領域(a sphere of national independence)較為合適」有很大的落差。

三、美國的門羅主義早先具有一種「本土主義」或「孤立主義」的偽裝。這種偽裝,在19世紀交通與資訊不發達的時代可能可行;但到了二戰前的亞洲,與19世紀初的美洲,情況已經截然不同。更何況,19世紀初的美國經濟實力與20世紀初也不可同日而語。20世紀初日本面對的美國,是比19世紀初美國面對的英國,還要更龐大的霸權巨獸。上述因素,都讓亞細亞主義無法成為門羅主義這種區域大空間秩序,更沒辦法發展成為威爾遜主義這種全球大空間秩序。

權力階梯上的薛西佛斯

對施密特來說,威爾遜主義的失敗,並不是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失敗,而是普世主義缺乏空間連結與秩序安排的失敗。所以從門羅主義到威爾遜主義,甚至今日美國作為全球性「自由霸權」在後冷戰時代的興衰,都證明經濟與政治兩手包辦的自由貿易資本帝國無孔不入的影響力。後設的看,這種美式自由霸權與自由貿易資本帝國,雖然是施密特窮盡畢生理論功力,從國內到國際都在對抗的價值與秩序;但他卻也不得不佩服盎格魯美利堅自由主義的滲透性。撇除不同的價值與制度基礎,施密特對美國建立大空間秩序路徑的分析,也激發了一戰至今,各國對「『大空間秩序』到『普世主義』」的「權力階梯」想像。

施密特在二戰前夕,就曾作文為納粹第三帝國在歐洲的擴張做辯護。他認為,為了德意志帝國周邊歐洲的區域利益與區域和平,德國在歐洲的權力主張,完全符合門羅主義的大空間概念。因為歐洲也正在由第三帝國核心,去安排一個區域的大空間秩序。而施密特的期待,是希望全球強權以各自的大空間,來劃分世界為不同的「勢力範圍」;並藉著重建各自大空間的政治秩序,來守護各自空間內的文化特殊性。最終他相信,以納粹德國為中心的歐洲大空間,才能對抗英美所推廣自由主義(政治自由與經濟自由)普世論述對各空間文化的侵蝕。最終,藉著不同大空間的權力核心,來重構區域的和平,以及大空間與大空間的平衡、甚至互不干預。

但看起來,施密特對納粹德國對外行動的詮釋,就是一個模仿美國從門羅主義走到威爾遜主義,想攀爬大空間到普世主義「權力階梯」的嘗試。但當時代的日德,在這個攀爬權力階梯的過程中,若要宣稱自己的大空間理論、建立自己的大空間秩序,勢必就要挑戰當時已經存在的威爾遜主義、打破它的普世主義,讓世界回歸各區域的大空間。用一個現代國際關係理論的說法,區域強權(regional great power)要成立,就得挑戰全球霸權(global hegemony)對當地的影響力(所以世界史上的全球霸權,都不願意看到區域強權的出現)。

而施密特在做的,就是想破壞當時雖然已經確定、但卻有破洞的美國全球性自由霸權秩序(威爾遜主義);把這個美國繼承自英國盎格魯薩克遜海洋霸權(Pax Britannia)的Pax Americana,因為普世主義缺乏空間連帶的權力基礎破洞扯得更大。而且,讓納粹德國複製美國曾經走過的道路,攀爬從大空間到普世主義的權力階梯。先破壞美國當時不甚穩固的普世主義,建立屬於德國的大空間秩序;再討論要不要從第三帝國核心的歐洲大空間,往全球邁進。讓德意志精神成為下一個真正成功的普世主義帝國。

施密特上述為納粹德國進行的宣傳或曰辯護,大約完成於1938年前後。如今或可視為德日等國於二戰時期,對外發動戰爭的國際法與地緣政治理論基礎。但對施密特而言,最重要的是在思想鬥爭上,支援德日文化,反對盎格魯薩克遜文化稱霸全球。對照當下,烏俄戰爭方興未艾、地緣政治旭日東昇的時代。俄羅斯與中國都有國師爭相獻策,試圖透過重解施密特,再造屬於中俄的大空間秩序。

或甚至也都想攀爬一下這個從區域大空間到全球普遍主義的「權力階梯」。所以在這個時間點,重新閱讀施密特有大空間的概念文本,還是有它的時代意義與必要性。也讓我們看看,中俄這些權力上階梯上的攀爬者,究竟能不能如美國般爬上巔峰;或者,也會和德日般,成為「權力階梯上的薛西佛斯」。

余自束髮以來,粗覽群書,獨好屠龍之術,遂專治之,至今十餘載矣。從師於南北東西,耗費雖不至千金,亦百金有餘。恨未得窺堂奧,輒無所施其巧。由是轉念,吹笛玩蛇,偶有心得,與舊親故共賞,擊節而歌,適足以舉觴稱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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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又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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