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眉毛的滿島光之亂:社群集體生活失落的多樣性

盧郁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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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靜默詩意的藝術創作領域,回看臺灣大選後的政治困境,當中的擦撞,都蘊含禮物。

圖片來源:翻攝自華視新聞YouTube頻道

中國版《費加羅男士》微博貼出滿島光封面,tag「沒有眉毛的滿島光」。中國網民群起喝倒彩,醜爆。留言貼出臺灣版《VOGUE》滿島光美照,指責「瘋了,這是同一人嗎」。臺灣網紅轉發照片,證明中國美學不如臺灣,如同科目三,令人退避三舍。貼文意外暴紅,獲數萬讚。

有人說,是中國仇日,報復。大家還記得西太后事件,點頭。有人反質:那一開始不要邀日本人不就好了。

後來傳出兩家照片都是日本人團隊造型妝髮,固定配合滿島光。《VOGUE》照片攝影師是馬來西亞鍾靈,《費加羅男士》是高橋恭司,他拍滿島光很多次,合作愉快,滿島光還去看他攝影展。柯粉網紅反過來大酸1450。台派回嘴,是中國雜誌的編輯選片太差。

看不到雜誌,不知全貌。看作品集,鍾靈是超現實主義,將蔡依林放進Lady Gaga的歌德怪誕,上舞台備戰的端凝,被看的人工化、戲劇化,愛與虐,生與死,幻美、熾烈。

高橋恭司是自然主義,直接取材生活見聞,呈現日常感官經驗,無名小卒忽然一瞬的生活感觸。素樸的精神,自然,淡泊,微小,朦朧,空靈的獨白。始終一個人,是獨處時分面對自己,他拍攝的是周圍的空氣。

像地下墓穴遺址,我無意間踏進了這裡,沒有集體,沒有高下,辯贏辯輸都不值一提。因為他人不存在,只有絕對的主體。屬於每個人所訴說、自己的私密世界。

這裡是創作。

沒眉毛系列,確實不像時尚攝影,不明所以。讓人以為是側拍工作照,姿勢沒擺好就拍了,頭髮沒抓好就拍了,表情沒管理好就拍了,大出包。滿島光穿露單肩的黑色禮服,在柳樹下噗笑出來,像朋友剛說了一句俏皮話太點題,她下臂橫在身前,像說「啊哩馬麥按捏」(別鬧了)。那毫不設防的日常自然笑容,從未出現在主流時尚雜誌中,連電視劇都不會有。因為時尚雜誌不是棚內超瘦的美女濃妝無表情一臉酷相,就是宴會狂歡式的仰臉大笑。也許是《VOGUE》歐美冷艷超模大長腿坐在肯亞小鎮市集或柬埔寨鄉間道路牛車上被當地老小圍繞,超模身旁黝黑缺牙的老農民臉上才看得到那種笑。

只有生活中才有。我想起一個人旅行時,看周圍遊客,家人好友結伴談笑的身影。有時會在一個景點遇到同一群人好幾次,回程站牌又遇到她們一起等公車。

有次在吉隆坡郊區社區破曉前,背著大包,問路人地鐵站的方向。十六、七歲陌生消瘦的男孩像是有心事,整晚沒睡,在無人街頭獨自徘徊。指完方向,問我來這裡幹嘛,難道在這裡沒朋友,那來幹嘛。我愕然。原來他認為只有探親訪友才會旅行,既然當地有朋友,就不會讓我一個人摸黑問路。所以我的存在違反了他的認知。

對,他屬於前一個時代。我小時候,祖母出門旅遊,就是輪流拜訪各地七個結拜金蘭姐妹。有時會帶個幼孫同行,說去吃席。在家庭責任、工作繁忙之外,那是祖母自己的私人時間。

大學時爸爸聽到我一個人去阿里山,問:「沒找朋友?那有什麼好玩。」我沒聽懂為什麼要找朋友才好玩。本來就邊緣人沒朋友啊。去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可以忘記自己的存在。

看到沒眉毛的照片,懂了。尚未發展出深度旅遊、開箱米其林、頭等艙、預約困難店或星野度假村,什麼都沒有的貧窮年代,旅遊,不過是相處的美好時光。滿島光的笑,讓我像跟同學出去玩,看她們打打鬧鬧推撞,耍寶,買零食吃,在海灘上挑石頭。姿勢沒擺好就拍了,洗出來一堆醜照,當時想扔沒捨得扔。每隔幾年搬家丟東西翻到,拿出來看都會笑,想起曾經有過那種日子。不知道小時候為何會嫌自己醜,覺得女明星才漂亮。現在看來每個人笑容都美得發光。

高橋恭司Instagram貼出的沒眉毛系列,有兩張連續照片,她單肩黑禮服站在柳樹下埋頭揮起雙臂,乍看不知道什麼意思,好像在滿地踩蟑螂。

然後我意識到,她在跳舞。

跳舞和音樂不可保留,就是表達當下的情緒,跳完就消散了。

《VOGUE》訪談中,滿島光說家鄉在奄美大島,她的歌靈感源自當地神祕的夏季,在MV中自由跳舞,「故鄉是個一到夜晚就完全漆黑的地方,有些地方晚上甚至沒有供電。感覺森林深處有很多動物的鳴叫聲,也能夠聽見海浪的聲音,早上起床時,可以看到從海平面升起的日出,是個能夠實在地感受到『生命中新的一天又開始了』的地方,身體的細胞好像會去回應自然環境,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希望讓已經成長為大人,忘卻了小時候那些重要事物的人,也看看我小時候經歷過的美麗景色、來自海浪和森林優美又恐懼的聲音,我想做的,就只是這樣而已。讓身體自然的呈現律動,這樣就夠了。所以在MV中,我不斷重複跳著相同的舞蹈,舞步好像永遠不會結束。」

三十二歲時,滿島光從十二年演藝工作引退。別人可以靠面具應付陌生人,即使被否定,也只是那一重身分的表現被否定,不傷及自身。演員把私密感受全然投入角色,讓角色活了;但演出被攻擊時,演員卻會因此被刀捅進核心。她說:「演員只要站在人前,讓大家看到你珍視的部分,那就變成『大家的東西』了。大家稱讚我的時候,我雖然會感到幸福,同時也要警惕不要覺得自己有多偉大或多厲害,因此被稱讚有時反而感覺很恐怖。」

連被稱讚都感到恐怖,感到那裡面埋伏著下次被攻擊的前奏。波瀾動盪,喜怒無常,如大海般慷慨,如大海般危險的網民。

沉澱期,她的自癒療養是,「好好過生活、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感受細微小事帶來的樂趣,喜歡上某個人,行有餘力就幫助鄰居。」

感受細微小事帶來的樂趣。看到這句話不禁悲從中來想哭,那是憂鬱症剝奪的奢侈能力,恢復要走艱辛長途。《費加羅男士》訪談中,滿島光說,這次造型很像她奶奶,細得像線的眉毛,大紅唇,比誰都樂觀,比誰都花稍張揚有個性,人生舞台上卻一直默默在背後支持著家人。當大家無聊的時候她總會給我們找點樂子,在超市買了很多東西,需要扛回來的時候,她會提醒我們穿裙子盛裝出發。原本像家務一樣的購物,瞬間變成一次愉快的外出。

我想到,松浦彌太郎書裡寫著,要做討厭、困難的事情,就給自己製造一點樂趣。原來都是奶奶那一輩能人的道理。法國女人到七十歲出門也還會塗大紅口紅,在臺灣肯定被笑老不修,但是她們有自己。像我祖母在工作和家庭之外,有自己一輩子的好友,一個月有幾天去跟她們相見,展示孫女的聰明與成長,訴說生活喜怒哀樂。

《VOGUE》裡,她說,每週一天是「不見人的日子」,爬山,摘山菜或採香菇野炊。和同學小孩一家人出遊,回奄美大島帶枕頭棉被在沙灘上睡覺。餓了就釣魚烤來吃,沒顧慮地做自己。精采的訪談,讓讀者理解,這次高橋恭司為何不棚拍、找山海絕景襯托,而選一個誰都去過、你去玩都不會打卡貼臉書的公園。

《費加羅男士》拍攝場景是上野公園,訪談說:「滿島光沒有太大的物欲,所以積攢了一些積蓄,最想做的事情是用積蓄建個公園。去法國旅遊的時候,發現有很多公共設施,人們可以隨意使用,丹麥、瑞典等很多國家也有很多可以自由休息的綠地,大家好像永遠都在野餐,睡覺休息,甚至有人還在墓地裡睡覺。所以她想創造一個人們可以自由坐一坐,好好休息一下,得到治癒的公園。」

她說自己演出繁忙,告訴《四重奏》編劇「我無論何時都好想睡覺」,於是他設計角色一直睡。正式拍攝時,時常在攝影師、燈光師、收音師圍觀下大睡。我想,奄美大島的沙灘,巴黎可睡覺的墓地,都是她心中公園的原型。

她想要蓋公園治癒人們,但其實她的角色已經是一個公園。那個公園就是她的表演。給出自己,創造可以讓觀眾投射自我的空間,讓觀眾安放自己的地方,感覺到自己的各種情緒,隨著熟悉,開始有一點點喜歡自己。

沒眉毛系列,也是她捐出的公園。任何人都可以隨意使用,自由休息的綠地,野餐,睡覺,得到治癒。

照片中她給出自己的經驗感受,在鏡頭前談笑,跳舞。背轉身大鵬展翅,為品牌表現藍色洋裝過大尺寸剪裁的輪廓,同時也是同伴嬉鬧,每個讀者會印上自己獨一無二的經驗。每個人都可以自己解釋,是沒擺好被拍醜照想銷毀,是仇日,或是1450翻車,因為作品就是公園,一幅空白銀幕,留白讓觀眾自由投射,聯想,解釋。

然後,當我們被告知兩邊團隊都不是中國人或臺灣人,那時空白銀幕突然落下,露出一面鏡子。廣大觀眾會回頭看自己投射了什麼。投射都是自己重要的作品,不可以被貶為僅僅是「翻車」、「受騙」等辱稱。

我投射了「相聚的溫暖」,過世的祖母的點點滴滴,女人在家累枷鎖下做自己的少數時刻,其實她們持守不放。在今天,下班、假日找時間扔開老公小孩,相約去吃火鍋唱歌,其實是那麼重要的事,因為互相支持。

在對照片的各種回應中,我看到群眾在支持對象落選後的情緒受苦,通過抖音介選、作票謠言、政黨入侵中小學校園、紅衛兵逐步赤化和統、地方派系主導國會等恐怖耳語下蔓延。各政黨沒能回應支持者的失落憂懼,有人反而繼續煽動仇恨,來延續政治利益。對待廣大支持者,難以置信地殘酷。

我不知道說什麼,我周圍的人也在這種情緒中。超市遇到陌生人,當面告訴我,他迫切希望我去死,因為他知道我寫文章支持民進黨。

我難以置信,一時消化不了。

三十二歲的滿島光,走過類似的黑暗。她給了大家她走過的路,「好好過生活、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感受細微小事帶來的樂趣,喜歡上某個人,行有餘力就幫助鄰居。」

我們在瘟疫時也互相依靠著一起走過來了,現在也一定能應付。

疫情時案子大減,鍾靈自救每天拍照放上Instagram,高橋恭司去年五月也在京都展出疫情時他Instagram作品,展覽名叫「Void」,虛空,我想到「covid-19」。隔離時期,空街無人。他拍自己的房間,白牆深藍窗簾透光,投在地上的影子。

我想像,各地的人們整天在自己房間,坐在床邊滑Instagram,看到他的房間,忽然像照鏡子。從追劇沉溺別人的生活,回神意識到自己的生活。

他受訪說:「時值疫情和烏戰,處於痛苦消息氾濫的時期。我意識到社群媒體掩蓋負面情緒,有時我會在這當中感到內心的黑暗。身為有創造力的個體,我不可能只表達一種兩極化的情感,所以我刻意深入研究那黑暗的深處。」

「發Instagram像在黑暗中拍攝,永不知道誰會看到。我分享傳達負面情緒的照片,用來實驗用戶怎麼看它們。」

展覽上,他寫著「重要的是要預留時間,不要看照片或聽唱片」。

「對藝術分類的壓力越來越大。資訊鋪天蓋地、媒體主導的時代,一切都傾向於分類。然而,一旦被限制在特定類別,觀眾就很難感知細微差別,導致缺乏新的見解和發現。」

「我喜歡無明確流派分類的音樂,例如帕薩諾瓦音樂、爵士樂或古典音樂。我會根據心情,找難以簡單定義的事物。雖然我們不再處於雜誌全盛時代,但我認為採訪應該努力與音樂、藝術愛好者建立聯繫,而不僅迎合專家。」

在主流舞台上沒有眉毛,是一種擾亂人心的迷惑行為,掀起社群海嘯,需要各方政治、時尚、媒體意見領袖解釋,來框架分類它,才能消化。透過名人(滿島光)、知名品牌、機構中介的認可,沒有眉毛才會變成可接受的,分類就像是神職人員負責解釋神旨。但是每個人也都可以直接向神祈禱,看看沒有眉毛的臉喚起什麼感受。

別人的感受,無法代替自己感受,除非是在社群媒體上。

我們總是用螢幕Instagram上更好的生活,代替自己不值一提的生活。公園在那裡。

作者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明日報》、《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職寫作。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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