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白合之前:建議都去重修大一政治學

劉又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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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鑼鼓喧天的「藍白合」再下一城。網路新聞狂刷一波,都在強調柯朱兩位主席達成了四項共識。書讀一展,細看四項共識全文,第二項兩岸與民生、第三項憲政改革、第四項選舉協調,幾乎都是大白話,第一時間看不出什麼太大毛病。但第一項「進行『台灣第三波民主改革』,避免『一黨獨大、贏者全拿的民主獨裁』」。這串說詞,真是讓一個受過多年政治學訓練的學徒如我,看了非常的頭痛。

圖片來源:翻攝自朱立倫臉書

先來點大一政治學名詞解釋

大學讀過社科院或是上過通識政治學的朋友,基本上都有過類似經驗,人文社會科學的課堂考試,不外乎名詞解釋與申論。藍白合宣言中第一點共識中出現的專有名詞,包含「第三波民主化、一黨獨大、贏者全拿與民主獨裁」。上述四個專有名詞,都算是很典型、會出現在大一政治學期中、期末考試的名詞解釋題目。而且基本上,都是沒有太大爭議,甚至算有標準對應答案的題目。以下,我們就來簡單說明。

第一、「第三波民主化」一詞,源自以「文明衝突論」聞名於世的已故哈佛大學政治學教授杭廷頓(Samuel Phillips Huntington)著作《第三波:20世紀後期民主化浪潮》一書。杭亭頓將近代史上的全球民主化潮流共分為三個波段,十八世紀末的美國獨立與法國大革命是第一波;1950年代以前,兩次大戰後全球的民族獨立運動是第二波;1970年代,南歐西葡兩國對獨裁者的反抗,以及東歐各國的反蘇聯抗爭則是第三波。

在台灣政治史上,已有定論的通常將蔣經國解嚴到李登輝成為第一任民選總統,視為全球第三波民主化的一環。所以,當藍白合宣稱要在台灣進行「第三波民主改革」時,我不知道這個第三波是從何而來?前兩波又是指哪兩次?若是在杭廷頓的語境裡,藍白合這個所謂「台灣第三波」對應到當下這個時段,就是明顯的錯誤,或至少是誤用。

第二、至於「贏者全拿」,通常是指美國民主的框架裡,有關總統選舉人團制度的特殊設計。在美國總統選舉中,只要一名總統候選人在其中一州贏得最多選票,該州的「選舉人團票」,就會全部歸該名候選人所有(只有緬因州與內布拉斯加州未採取該制度)。最後,在所有的總統候選人中,取得半數選舉人團票(至少270票)的總統候選人獲勝。這種形式上的間接選舉,讓美國總統選舉比台灣總統選舉的直接選舉制,通常進行的更為複雜。

第三、「一黨獨大」則是任何國家的民主政治框架下,相對於一黨專政、兩黨制與多黨制的政黨政治體系。一個國家的政黨政治裡,若是有「俱監督且有效的選舉」與「有競爭力的反對黨」,根據義大利政治學者薩托利(Giovanni Sartori)的說法,在上述兩個前提下,一個政黨至少還要在這整個民主國家不分層級的所有選舉中,領先第二大黨超過10%的席次,才能算是在一個國家的政治中,形成了「一黨獨大」的政黨體系。

第四、「民主獨裁」是指當代全球性民粹主義浪潮下,各國民粹領袖透過狂熱信眾的號召,破壞或修改既有民主制度下,那些憲政框架裡,支撐民主制度順利運行的各項規則,使選舉成為表面工夫或例行公事。進而導致選舉結果既無法讓執政者產生輪替,也無法對執政者產生制衡。

藍白合共識宣言的專有名詞堆積問題

簡單來說,贏者全拿是美國總統制之下,總統選舉制度的特殊規則;一黨獨大是不同國情與不同選舉制度都有可能產生的政治結果;民主獨裁則是當代民主制度產生的問題。你無法用「制度規則+制度結果」來描述「制度中正在發生的問題」。這種缺乏邏輯的修辭,以及「進行『台灣第三波民主改革』」這種直接錯誤的名詞運用,出現在第一與第二大在野黨領袖的聯合宣言中,大抵可以表現雙方不同面向的缺失。

一方面,對柯主席來說,就是典型柯氏風格下,對人文社會科學的不屑,因此而衍伸的不求甚解。拿來就當寶貝,說出口就是蓮花。殊不知,在不是教主信眾的人眼中,「進行『台灣第三波民主改革』,避免『一黨獨大、贏者全拿的民主獨裁』」這種寫法,是一個連大一政治學期中考申論題都會拿零分的答卷。這種人文素養的缺乏與歷史知識的稀缺,讓整個民眾黨的論述都沒有記憶、只剩下遺忘。正因為如此,柯主席本人在這十年間的公開講話,中國政策上可以從「92共識就是下跪投降」變成「兩岸一家親」;政黨光譜上可以從「墨綠」變成「藍白合」、可以從「垃圾不分藍綠、藍綠一樣爛」變成「與藍合作,打倒綠共、塔綠斑」。整黨居然也只能三呼萬歲,無人質疑這種土石流般的理念位移。

另一方面,對朱主席來說,相較於民眾黨的草創,國民黨並不是缺乏人才,而是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囿於第一次政黨輪替成功時,手上還有立法權與第四權(媒體),因此用鋪天蓋地的宣傳就能達成第二次政黨輪替的經驗;十年河西以後,顯然國民黨並沒有學習如何當一個「好的在野黨」或至少「正常的在野黨」。在一種憤恨於、不甘於當在野,黨因此而生的強烈報復心驅使下,從前總統馬英九宣告的「不自由的民主」,到前衛生署長楊志良痛批的「民主獨裁」,看起來都不像深思熟慮後,旁徵博引式的批判。反而更像是怒急攻心下,囫圇吞棗式的痛罵。

或許是「奇怪的戰勝」而不是《奇怪的戰敗》

作為反抗軍因此死於納粹之手的法國年鑑學派歷史學者布洛克(Marc Bloch),在二戰初始,法軍新敗於納粹德國時,曾經以痛徹心扉的筆法,寫了一冊檢討法國、法軍的小書,名曰《奇怪的戰敗》(L’Étrange Défaite)。書中,布洛克認為:「將我們的軍隊引致災難的,是一系列不同的錯誤疊加累積的結果。這些錯誤都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我們的領袖或是代言人們,他們其實不懂得思考這場戰爭(新敗)的意義或本質。換言之,德國人在戰爭上的勝利,其實不只是當下器物或制度的勝利,更是長期以來精神或思想上的勝利,這讓法國的失敗比表面上看起來更嚴重。」

對布洛克而言,法國與法軍的積習,其實在1914年開始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就已經一覽無遺。法國人雖然驕傲,但布洛克自己也清楚,單憑英法聯軍的能耐,也只能在西線戰場上,跟兩面作戰、僅有2分之1的德軍持續僵持。並且,英法聯軍還用了馬恩河和索姆河的百萬傷亡,才勉強擋下德軍的推進。到了1918年,俄國經歷蘇維埃革命退出一戰戰場,英法聯軍其實也已命懸一線。是美國適時的加入,才避免了東線德軍調轉槍頭對英法聯軍的致命攻擊,也從此逆轉了整個歐洲戰場的戰局。

所以,布洛克的書名應該倒著看。並不是關於二戰《奇怪的戰敗》,而是關於一戰「奇怪的戰勝」。也就是,對布洛克來說,或許我們該問的,不是「為何法國在二戰中面對納粹德國會快速崩潰」,而是應該問「為何法國在一戰中面對德意志帝國沒有崩潰」。而且,若對布洛克來說,思想上的失敗是全面失敗中最嚴重的失敗。修辭的使用與傳播,則是思想與精神的重要指標。修辭的混亂與失序,將是思想與精神失敗的重要象徵。

若是將布洛克的疑問與反思,拿來剖析這次的藍白合的共識宣言時,我們可以看到,無論是民眾黨的「無思想」或國民黨的「無精神」,當下一再出現類似「進行『台灣第三波民主改革』,避免『一黨獨大、贏者全拿的民主獨裁』」這種修辭時,在布洛克的語境中,面對這種名詞解釋都不到位的「專有名詞堆砌」慣性時,或許我們該問的問題,也不是他們為何「說的都是錯的」;而是當他們有天終於說對時,探究他們這次「為何說對了」。

余自束髮以來,粗覽群書,獨好屠龍之術,遂專治之,至今十餘載矣。從師於南北東西,耗費雖不至千金,亦百金有餘。恨未得窺堂奧,輒無所施其巧。由是轉念,吹笛玩蛇,偶有心得,與舊親故共賞,擊節而歌,適足以舉觴稱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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